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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看著男孩遞過來的耳機,另一端在男孩的手上,那是一台卡式錄音機,女孩是名性工作者(在如今所有人都在賣身的年代裡──只是大部分人的名目被認定所謂神聖了些──妓女或賣身者這樣的詞語能不能正確地被推進墓塚呢?),一個右眼佈滿大塊紫青胎記的女孩(柯佳嬿在《渺渺》以後再度讓你驚喜),一天沒有接三十個客人,少一個,背上就要被抽一鞭的小凝,她在蚊子身上尋獲的是什麼呢,而女孩只是接下耳機,塞進耳朵,她和男孩一起坐在床沿,聆聽音樂,在淫叫環繞的性場所底,這時,鏡頭緩緩上移,像是靈魂飛起,慢慢,慢慢的拉到天花板的位置,俯瞰,停在他們的上方,深深地凝視。

 

  後來,同樣的鏡頭調度(從正面移向人物上頭)復又出現一次,男孩在天花板上畫著什麼以後,他跟女孩保證從菲律賓回來,會為她贖身,並一起去看電影,一行清淚從女孩的眼眶滴落,跟著隔壁照例又響起性交噪音,他們自然地一起聽起音樂,這一次是坐在床上,彼此面對面,兩人的視線沉沉地注入彼此的眼睛,他們細細地親吻著,而音樂響起,鏡頭再度漂浮上昇。

 

  那真是在這光度慘鬱的暴欲世界底最最溫柔、明亮的時刻(手法)了。

 

  這是鈕承澤的《艋舺》,一艘慾望的小船(艋舺在平埔族語言的意涵)裡的一段爭殺的歲月,在《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原來是什麼《情非得已之武昌街起義》,詳見《食影人》之〈虛構著虛構的懺情錄〉)之後,鈕承澤再度聚焦於西門、萬華這一帶的逝去的輝煌(你總不免過度揣想那是他對暴力青春歲月的追悼),而由他自己詮釋的灰狼,因挑起艋舺內部的矛盾、爭鬥而意外將他的兒子牽扯到殺機漩渦,在最後一刻,抱頭蹲在鐵捲門前,他是否後悔,是否懂得他自己說過的那段話(風往哪裡,草就往哪裡倒,曾經他以為自己是風,後來發現自己是草)裡更徒勞無力的疼痛與悔恨?

 

  在黑幫電影裡,總難逃開宿命性的悲劇感,想想從更早以前的《教父/The Godfather》系列(啊,聖潔與邪惡並進的敘事啊)、《英雄本色》系列(親愛的小馬哥的多重輓歌,不獨周潤發,還包含張國榮、苗天和狄龍)到奇葩式的《無間道》三部曲(你每每要驚奇不已的黑幫史詩),以及陰冷得無光的杜琪峰的《黑社會》二部曲(從任達華到古天樂,冷異殘暴如人魔),甚而爾冬陞陸續拍出的《門徒》(詳見《食影人》之〈中了空虛的毒:看爾冬陞《門徒》〉)、《新宿事件》,都不免如此,都終於難逃被暴力吞食的命運,這條不歸路呵,放諸中外皆準,所幸的是《艋舺》並沒有太教條於社會標準(在你看來是適度點醒),但也不美化此一暴力階層、群體──這麼一想啊,吳宇森的《縱橫四海》和杜琪峰的《鎗火》、《文雀》就顯得過度輕快了(但卻還是讓你感到愉悅)。

 

  或者這麼說吧,鈕承澤巧妙地在黑幫題材予以變化、轉動和安插自己擅長的感情主題(不由想起偶像劇《吐司男之吻》由他飾演的老大,如何從被背叛到喪失心神乃至於因愛情而生成的醒悟),特別是櫻花意象的貫穿,從那張男孩的父親臨死前寄回的櫻花卡片,到白猴幹架以後吐在地板上的一口像是櫻花瓣的血,還有女孩看著天花板上,男孩手繪的櫻花(她笑著,一心想要看什麼電影,還問在身上抽動的男人最近有哪一部好看),最後,是另一個男孩身上噴出的血花,朵朵櫻花血,花瓣之血,從天而降,慢鏡頭的調度,將那墜落的美學盡顯無遺。

 

  而這櫻花啊,所蘊含的意義,除了是黑道(日本)象徵外,更是親情的(男孩對已死父親),愛情的(男孩父親、母親,蚊子和小凝),並終極的也在背叛者那兒得到友情的應證:蚊子張開手,他得到背叛者的擁抱,以腿上扁鑽回插了背叛者一記,卻又主動鬆開,不願意弄死他的兄弟,蚊子倒下,而另一個兄弟持刀砍殺背叛者,邊砍邊哭,那櫻花血啊,就在那時噴出,天女散花一般,然後,他們都帶著微笑,彷彿死得其所,在自己的信念中埋身,而無悔──

 

  蚊子說他混的是友情,混的是義氣,不是混黑道,這就是所謂男人嗎,為了真相,為了兄弟,為了友情,而血肉方剛的丟擲性命(偏生這在你看來卻是最無足輕重的)?

 

  電影裡,此時此刻,鏡頭一轉,分別調度了五個男孩的親人、戀人的影像,他們有些還不知道自己即將傷心、破碎,和男孩們的聯繫正在斷裂,永遠的,他們被遺棄了,他們才是被丟擲到死亡之殘暴地帶的犧牲者,而男孩們正在街上流血,那是多麼黑暗而傷心的大街啊…這個部分的處理,讓你想及《九降風》(詳見《食影人》之〈以九種藍調吹逝的孤獨──看《九降風》〉),導出教人懷味再三此一佳作的導演林書宇在《艋舺》以副導演之姿登場,此一類似的畫面結構乃很難不挖出來做對照,只是顯然,它們各自指向的區塊不同,在《九降風》是群體破裂而少年少女們都必須孤獨地變成大人,到了《艋舺》則是憂傷的指出一個事實:愛著男孩們的人,從此將面臨一疼痛的,無從挽回的痛楚,譬如男孩父親對母親做的事(突然消失),難道不正是他即將對女孩做出的事嗎(即使他採取跟不承諾的父親不一樣的方式,亦即他應許了女孩),而這不豈又是一輪迴式的悲劇構造?

 

  電影最後一幕倒敘起初的那道牆,四個男孩在牆上,他們信仰著友情萬歲(但和尚對志龍的,還挺入了愛情領域,亦是他們五人之間悲劇的源頭),和尚對蚊子伸出手,說五根手指才能是一個拳頭,蚊子抓住和尚的手,翻到牆上,然後,他們一一翻越過,蚊子望了牆的這一邊一眼,只是一眼,跟著跳下,那牆在銀幕裡這樣巨大,甚至比其上的青天白雲還要有存在性──的確,他們這一跳以後,就再也回不來了。

 

  想讀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的一首無題詩:

  「這本書就要開始/訴說/當蜂鳥/返回紅花/謀殺紅花

  說吧!逃離死神/向愛人的人說/向失落愛的人說/向你用模糊的指南針尋獲的人說」(《渴望之書》,尉遲秀等譯,國立中正文化中心)

 

  而你想問:這就是男孩們唯一的生存之道嗎?

 

  這就是你們愛這個世界的方法嗎?

 

 

──99/2/05,下午,《艋舺》,京站威秀影城。與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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