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在武俠,從《城邦暴力團》淺談武俠書寫的可能性〉,在《歪仔歪詩》No.11   

  說起你心目中武俠的第一聖經,那是非張大春的《城邦暴力團》不可。

  雖然張大春的原始意圖很可能祇是藉由武俠小說這樣的類型作為外部的包裝,而內容物是嚴肅文學式的(像是安伯托.艾可假推理小說形態實則靈魂全然是文學小說的玩笑性質的《玫瑰的名字》),即使如此,《城邦暴力團》仍舊是如你這樣一個武俠人認為難以逾越的不世經典──它代表著武俠目前可能的高度。你雖然不服氣(武俠畢竟是你的本業),但他的確開闢出一條武俠的大道,你想不出任何理由閃避去肯定這一部武俠書的超越性地位。

  當然了,若論誰才是你心目中最喜歡的武俠小說書寫者,則仍然是溫瑞安。他是你的第一人,比起前行的金庸、古龍、司馬翎,他的企圖更大,雄心壯志幾乎覆蓋了武俠史的某一個時期,也為武俠類型打造出不少的路徑,指向武俠可以去至的原野。不過溫瑞安太散漫了,難以收攝成為他最致命的毛病。他的每一本武俠,你都讀了,很多你都非常喜歡,但毫無節制的作法,終究使他後繼無力,也缺乏凶猛、紮實的攻擊力,一旦細心研讀後,便難以遮掩他小說裡的缺陷。

  但張大春卻不同,他只寫了這麼一套《城邦暴力團》,就把武俠的困境整個翻轉過來,令武俠之書重新活絡,重新擁抱敘事的動能,前往更多至今為止武俠人大軍所未抵達的深邃之地:譬如他寫武俠幾乎少不了的愛情,「這算是個愛情故事,可是它比愛情還要多一點──多了一點『其實你還不懂』的東西」,這個東西是「這個我,正因為從來不覺得自己虧欠什麼,而根本不懂愛情」;也譬如他寫武俠的武,不但以魔幻寫實入手,構造了一個多向空間、穿遁式、無所不在的竹林市,更是博雜的、極盡謊言之技藝的製作出大塊、大塊的武學幻境;更譬如他寫在你看來才是俠的真義,亦即處在夾縫中之人的真實情感:「這些都是被什麼切割了的片段,在這些片段裡沒有逼人面對或正視的東西,我也才敢於釋放那憐惜的情感。是的,我是一個祇能在他人背後釋放情感的傢伙……我其實是個因為拙於表達而徹底失去愛的能力的人」等等,都見得這個大小說家的本事。

  尤其是他寫江湖的詭詐多變,寫那些老江湖的字謎、爾虞我詐,每一步都是鮮豔得可怕的暗影畫面,宛若你正站在那些人物的靈魂內側看他們如何像蛇、像火焰地吞食他人或被他人吞食。

  此同時,他也更新了江湖與神妙武學的定義,他以魔幻二字找到了絕對性,讓他筆下的張大春一角「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體驗到的自由,一種前所未有的逃脫、前所未有的解放、百分之百的躲藏。……愛你的人恨你的人知道你的人漠視你的人想念你的人討厭你的人總之對你視而不見。這是多麼美妙的一個境界!」江湖的意義在張大春的書寫裡,被放大到究極,而隱於江湖的鬼神迷離狀態,亦因之浮現了──

  他在加強武俠的強度,加深武俠的深度。武俠因為張大春,而來到一個門檻。

  這個門檻讓你意識到武俠或許仍未到完美乃至於衰竭之時,它還有機會天翻地覆風雲再起,只要你們這些後來的武俠人努力去挖掘、探勘和突破武俠的邊界,也許還能讓武俠再次壯大起來,至不繼也還能與新武俠、超武俠時期的前輩們比肩,讓他們見識見識你們的能耐。這真是太太值得興奮的發現。《城邦暴力團》完成了武俠的新境界,但同樣也是武俠的新起點。

  於是,你願意作為一個持續磨劍的青年,每天勤奮地鍛鍊小說技藝,或許十年也或者更久吧,你終有一日會舉起筆,刺出你的第一劍,和那些站在巔峰上俯瞰眾生的武俠書寫者對決,是的,你會如此。

  而那一日還遠嗎?還會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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