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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的冷硬派推理名作《The Long Goodbye》裡處理到偵探菲力普.馬羅為了一個他極有好感的偶遇之人出生入死、奮力地想要找出此人究竟為何而死的故事。其中,有一段馬羅是這樣子說的,「……我最後一次看見泰瑞.藍諾士,兩人一起喝我在家裡弄的咖啡,抽了一根菸。我聽見他死了,就到廚房弄咖啡,替他倒一杯,給他點一根菸,等咖啡涼了,菸燃盡了,我就跟他道別。這麼做是沒錢可賺的。你不會這麼做。所以你是好警察,我是私家偵探。……

  我一直很喜歡這個關於道別的儀式,簡單但心意隆重。馬羅以自身的孤獨祭悼一個他認識的好人。他不隨便遺忘,也不輕易地掉頭離開。這位洛杉磯硬漢偵探認認真真地面對死亡與記憶,沒有企圖閃避。而且遠不止於此,馬羅還一路追索下去,直到發現藍諾士之死的謎底,縱然最終發現他的相濡以沫係建構在一個謊言以上,但馬羅依然還是一個不得不以英雄的面貌成為人的美好靈魂,錢德勒是這麼寫著的,「你深深打動了我,泰瑞──憑一抹笑容、一頷首、一揮手或者在各處安靜的酒吧靜靜喝幾杯酒。友誼還在時倒不錯。別了,朋友。我不說再見。我在別有深意的訣別式中道過再見了。那時候我道別,感覺很悲哀、很寂寞、很決絕。

  這是漫長的告別。這是錢德勒充滿深情地凝視往日的情感餘燼所散發出來的深濃光亮。我從來都不能忘懷他所寫下的,如許最好的時光。我同時也明白到,生命裡頭總不了要孤孤單單地進行這種很悲哀、很寂寞、很決絕的訣別式──

  譬如武俠,也譬如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是這樣子的啊,武俠與溫武。

  每天死去一點點,它們每天都在死去一點點。對我來說,每天武俠都在死去一點點,每天我也都試著更珍惜地寫著武俠一點點,多完成一點點,也就更接近對武俠的告別一點點。如今這是一個不得不採取所謂只多(或少)一點點的姿態去觀看世界的年代。但不是小確幸。小確幸是貌似優雅地在舒適圈裡假裝自己確實正前進,實際上只是困在原地、禁止更真實痛苦的移動。而只多(或少)一點點的態度與觀念卻是必須採行要垂死掙扎卻是充滿對決意念的,斷然不能迴避地直視殘酷的現實的作法。

  武俠的西山日薄與窮途末路,我依依不捨地目擊且親歷其中,尤其是最末一線整體性輝煌的時刻(以萬象圖書出版黃易《大唐雙龍傳》為分野),似乎武俠的榮景就在那段歲月裡業已完全焚燒殆盡,現在只是返照的迴光,無法再更多。

  作為武俠終極堡壘的溫武又何嘗不是如此?武俠每天都要再死去一點點,溫武也正逐漸接近終點站。溫武的十年其實有著不同的變化,草創期為提送書寫計畫,入圍後隔年再交出完整長篇小說內容,再來是則是必須完整書寫完十五萬到三十萬字的長篇武俠,第四屆開始方設有短篇武俠小說獎,第二屆與第五屆長篇首獎皆從缺,第六屆溫武轉為與大陸合作轉為氣勢雄大,首獎獎金也從新台幣一百萬轉為人民幣二十萬元,第九屆回到台灣主場則再度恢復到新台幣一百萬獎金的給獎規模,直到標註為「圓滿十年.最後一劍」的第十屆──

  今年,溫武每一日都在死去一點點。只是一點點,但卻教珍珍念念溫武功德的我無以扼抑的悲傷著。送行的時光總是特別難過,尤其對我這樣一個將武俠視為畢生志業的人來說,更是有如受難一般的呀。

  我稱溫武(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為最後堡壘,主要是這些年來總感覺武俠的晚景淒涼,那真是一個垂垂老矣的龍鍾貌狀,教人不捨不忍的,但又確實是被冷漠陌生化料理、再難回天的一現實無倫的處境。武俠被遺忘,武俠被刻板化,武俠只是許多人腦中的一特定印象,被完成了,無法更新,也就不可能寫得更傑出。那些武俠人前輩狠狠佔據盤繞各個山頭,把武俠資源耗損殆盡,留下來的都是冷灰,連一點熱度都不餘留,教後來者如何能不舉目盡慘涼,滿是苦雨淒風?

  十年前,溫武的興辦,則一舉突破武俠的限定感,各種具備武俠新觀念、新語法、新格局的武俠書寫者陸續橫空降生,可以說是群雄並起問鼎,天下逐鹿,一時間乃顯得萬般奔騰、氣象萬千──

  是啊,武俠不死,武俠只是老了,凋零了。在還沒有來到極限的極限以前,武俠便已垂垂老矣,走上窮盡。武俠太老太老了,老得彷彿只能緬懷,只能凝望過往的光輝璀璨,拒絕再正視此後的、未來的樣貌。

  而溫武自自然然是武俠的一劑強心藥,讓它還魂,在武俠的藝術性與作為小說書寫技藝的可能樣貌上,重新綻放耀眼光芒,從黃健、徐行、滄海.未知生、慕容無言、施百俊、趙晨光諸首獎盟主,到歷屆得獎者孫雪僮、邢墨鳶、記無忌、高普、姚霆、風過阡陌、……,再加上短篇武俠的創意火花大爆發,王經意、張英、莫之執、梁哈金、右京藍道生、張啟疆、櫻桃魚丸子等等,都在在顯現出武俠場域的大有可為,武俠絕不絕不就此停止進化!

  正是如此啊,溫武的確創造了天下號令的新局面。當今武俠一直只是市場的武俠,大眾的武俠,無關於藝術的武俠。溫武卻願意提供一個良好的場所,讓有意於促進武俠演化的武俠人可以放手一搏,而不只是循著前輩們的窠臼唱那些老調寫那些陳腐。溫武於現在這個大部分人對武俠都有樣版化定見(其實武俠並不是被無視,而是在最終的時光裡被大多數人劃歸為某個固定的規模以致於隱形了消音了)的年代裡,為武俠的再起、重新塑造,起了最實質也最難能可貴的功效!

  溫武今年年底也將走入歷史的靜止之處,無法再護持捍衛著武俠。接下來呢?接下來該是誰的事?還有誰(單位?組織?群體?)願意再如溫武(也如我乃至更多其他武俠人)一般的關心正走在滅絕的路上的此一技藝?

  道別等於死去一點點。錢德勒如是說(關於此一名句,據村上春樹所言,源自作曲家柯爾.波特/Cole Porter,甚至得上溯到法國詩人Edmorn Haraucourt的詩)。道別時候的死去,其實更是雙方面的,被道別的人死去一點點,正在道別的我也死去一點點。我無法阻止溫武與武俠正全面離去的事實。這個世界對我們竭盡所能的暴虐,其實也並不只限於武俠。我們的溫柔如此微薄如此弱小如此無憑無靠,根本上來說,根本無從抵抗。唯自豪為武俠人的我從武俠獲得了太多,始終無以回報,遂只能盡力地寫著心目中所有武俠的未完成式,直到武俠真的走入墓穴,變成幢幢鬼影,變成回聲,變成某些遙遠記憶裡的深亂幻影。

  然則,這或者也是溫柔得以延續甚至得以龐然化所必要經歷的。苦楚使得武俠之所以為武俠、武俠人之所以必須在武俠的晚年時光裡斷然以回轉小孩的煥發姿態努力不懈。每一次關於武俠的書寫,都將會是武俠最後一些日照的完成,都將釋放更為燦爛而哀傷的光芒。我確實是悲觀的。但我也不得不以這般鮮鮮烈烈的悲觀去顧看擁抱武俠完結之前所能散發的終極性熾爛餘暉,並期待著還有著什麼奇蹟到來,使得溫武和武俠還能夠倖存下來。這是我僅有僅剩的樂觀了。

  而告別是如此如此漫長的事。是的,在我還不願意告別以前,它總是漫長的。

 

 

  同步刊載於明日武俠電子報第23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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