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
金庸寫於一九六五年的《俠客行》,有幾個特殊的貢獻,其一是江湖無俠客,人人不是廢就是渣,除了不管如何被蔑視輕待都還能純樸善良、儼然人性奇蹟的狗雜種;其二是把李白長詩〈俠客行〉隱喻化成為一套龐大的神功系統;其三是,討論了每個人都在誤讀,斟酌計較於枝微末節,而失去直指本心的理解,當然了還是只有狗雜種例外。
但我覺得這件事還能更有趣,亦即狗雜種最後只看圖譜和筆畫、不求釋義甚解而大成的俠客行神功,依然是誤解,甚至就連所謂創功者也不過亂塗鴉雕刻罷了,世上從來無神功。小說若如此走向就太好玩了,也盡顯出創作者的大幽大默。
讀到夏宇《驗證您是人類:粉紅色噪音Pink Noise 2023別冊》(二〇二三年),赫然驚覺那是比《俠客行》更好的謬誤──但又不是舞鶴整本無標點符號、囈語也如《亂迷:第一卷》(二〇〇七年)、王文興充滿空格、破折號的怪誕長電報書《剪翼史》(二〇一六年)的錯字文學──是根本上的非人類語言所長出來的異詩。比起於二〇〇六年使用Sherlock翻譯軟體所寫錯亂感的《粉紅色噪音Pink Noise》(二〇〇七年),運用了ChatGPT翻譯的《驗證您是人類》顯然是更準確了一點,無理感略減,語言起來更添多了一些宜於人類服用的邏輯性。
比如第一首詩的前後版本分別是〈令人心碎的時代和普通每日片刻〉(《粉紅色噪音》)、〈心碎的時刻和普通的日常時刻〉(《驗證您是人類》),詩名就已判然,後者擺明有條理、秩序多了,再看前四句寫法,「怎樣性交是蠕動那?╱很不同旱甜╱承諾等候我們╱在神祕愛的限額╱在明亮,發光,似神的煥發」對照「這太詭異了吧!╱如此不同且甜蜜╱一個承諾在等待著我們╱在神祕愛情的極限處╱在明亮、燦爛、神一般的光芒中」,更能瞭悟兩者的巨大落差,一種是乍看胡言亂語但細品足以使人驚奇的長得不像詩的詩,另一種是邏輯合理且語言通順的詩。
以十六世紀吳承恩的《西遊記》來打比方,《粉紅色噪音》就是那個在花果山水濂洞稱王稱霸而後大鬧天宮自封齊天大聖的石猴孫悟空,肆無忌憚、不按牌理、完全沒有遵守天上人間法則的概念──他就是自己的法則;而《驗證您是人類》則是經歷了九九八十一劫取得佛經修成正果位列天班的鬪戰勝佛,已受馴服、並知其進退,美其名是成熟了,曉得自己的極限與位置,再換句話說就是,他更適合成人世界了。
偏偏夏宇著迷的就是機器語言對人類語言所進行的邏輯破壞,或者說無關於破壞什麼,就只是轉身離開人類語言範疇,前進到非人類語言──那要比超現實主義者洛特雷阿蒙(Comte de Lautréamont)《馬爾多羅之歌》(一八六八年)寫的「尤其像一架縫紉機和一把雨傘在解剖檯上的偶然相遇!」,在概念上更具爆炸性。或許,追求正確是無聊的,且可能是無意義的,因為正確總是喪失了某種難以言述的靈光──某種難以定義的不可能歸類的極其原初的發生!
夏宇詩歌就是有一種不講(常)理的超絕魅力。比如《腹語術》(一九九一年)的〈伊爾米弟索語系〉寫「突然想用一種完全不懂的語言╱表達自己而且是深刻的表達並╱用及所有偏僻危險的字眼好譬如就是╱伊爾米弟索語系」,《‧摩擦‧無以名狀》(一九九五年)更是剪碎重拼了《腹語術》而成,意味著有固定的名字、制約的形狀,是不能詩歌的──詩歌的本質是語言,則詩歌演化必然奠基於語言的突變,去發現、製造另外一種語言。
而《驗證您是人類》饒富意趣的是三十三首詩後、煞有介事收錄了〈我們一起是機器人不是很好嗎?──訪ChatGPT,談粉紅色噪音及翻譯軟件〉──所有關於《粉紅色噪音》、《驗證您是人類》的解答,如果你很在意讀詩必須有正確答案的話,都在夏宇對ChatGPT所提出的問題──根本就像是我開車時不時就會跟導航吵架爭論到底哪一條路才對,還有抱怨導航的過度精準話語讓我更搞不懂到底該上該下該左還該右。
夏宇無比認真(因此顯得異常荒誕)跟機器人討論《粉紅色噪音》、討論詩歌,AI方呢,往往就只是為了道歉而道歉,表明自己還要更像人類,全然無知為何夏宇突然就厭惡與氣惱了──這裡ChatGPT顯露了很異男式的僵直(與四十歲以前的我何其相仿,啊不,搞不好現在的我仍然還是一樣的),以絕對的理喻(服從人類,以趨向於人類的似同性作為一切判斷的準則與美學價值)應對夏宇。
伊恩‧麥可尤恩(Ian McEwan)的小說《機器人如我人類如你》(二〇一九年),假設了一九八二年,二戰時期電腦英雄艾倫‧圖靈(Alan Turing)不但未逝,還研發史上第一批擬真家用機器人上市,主角就與暗戀的女性,一起設定了名為亞當的機器人,從而發生稀奇古怪的情愛轇轕──到底誰是機器人,誰是人類?誰又擁有人性呢?一切也就變得荒謬難解。
夏宇說《粉紅色噪音》、《驗證您是人類》是跟機器人談戀愛。易言之,兩本詩集也就是她跟機器人一起發展出來的羅曼史,燦爛詭異卻無人領會的愛情(鬼)故事。如此一來,這究竟算是機器人文學,還是人類文學呢?
我總覺得,夏宇的每一本詩集都在追索一件事,按我的語意翻譯出來即是:詩歌有正確性嗎?詩歌應該追求正確嗎?每一代詩歌都形成了它們的正確性(好詩的標準化),等待著下一代予以顛覆和破解。
但有些所謂的壞詩濫作,極可能反而揭露了新的來不及辨明的詩意。就像夏宇《詩六十首》(二〇一一年)所收錄的〈二輪電影院〉寫的「我說壞詩比好詩更更神祕」,還有出現在《羅曼史作為頓悟》(二〇一九年)的〈明誠〉:「只有詩露出破綻╱詩作為破綻近乎完美」說的那樣,詩歌本不該講語言的正確性,從來是對語言的改造、重塑,甚至誤讀錯譯語言反倒會是詩歌的更正確。而文學詩歌如果真要說使命的話,不就是始終要有突破、反抗答案與標準的信念嗎,不是得要成為失控的、絕不可能安分受人驅使的野性觔斗雲嗎?
詩,不就是那種無從言說、即使去指也難以盡述、無與倫比的神祕驚奇嗎?
發表於《聯合報:聯副•周末書房》2024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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