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我們可以瞧瞧,文本內的花鐵幹,那是凜然逼人的墮落者之像,原是中原俠士的他,歷經錯殺義兄、其他兩位金蘭兄弟又皆慘死、自己更被血刀老祖欺辱──果然落花流水矣──乃變得奸邪小人的模樣。那崩壞竟似是瞬間之事,金庸像是信手寫來,卻達至駭然效果,他是這麼註解花鐵幹的:「………其實他為人雖然陰狠,但一生行俠仗義………數十年來壓制在新底的種種卑鄙齷齪念頭,突然間都冒了出來………竟如變了一個人一般。」(P.256)



  確實並非瞬間的,那崩壞。從花鐵幹打算偷襲血刀老祖開始,金庸速寫般給了幾筆到位的描摩,每一次都讓花鐵幹體內的腐敗之氣更加濃一分,直到血刀老祖用計制住他穴道後,整個人幾乎壓倒性地被驚懼與惡意給扭歪了,完全地猙獰如獸,甚至最後還吃下兄弟的屍體,並意圖染指兄弟之女。此一人物,何等陰毒敗德,卻也何等光彩奪目,讓人見識到金庸寫惡的非凡技藝。



  這個過程,這種正邪的辯證,便是金庸小說最精彩的部分。在巨變之後,那看似瞬間的人性崩壞,毋寧說是轉換。所謂的善惡應該更接近於那種層次的變換。不過是選擇,說到底。在默相當喜歡的俄羅斯奇幻小說〈〈巡者系列〉〉第四卷《終巡者》中便處理梅林為了光明界的未來屠殺嬰兒而從大法師變成黑暗巫師,以及女巫阿麗娜厭倦黑暗面而轉向光明界像是切換般的變為法師。換言之,可說是雙面性的某種「轉動」,終究,善惡正邪都只是概念都只是劃分罷了。從俠到邪的距離,不過就是薄薄的一條肉身,是正面,還是背面,那樣子的差異。



  一直以為俠一字,相當有意思。那是人跟夾的組合。俠乃人之夾,這夾,是夾於其中,也是夾帶些什麼。而夾不獨獨是夾於人群之中,必得扮演調和排解的形象,同時也是夾於自身之中,必須對更內在層次的自我負責承擔。而偷偷地夾帶著某些事物闖進制約裡以鬆緩單一的論調,也正是俠所當為的,比如金庸便安排丁典與凌霜華的相戀源自於花的品種,比如凌霜華寧可自毀容顏也絕不二心,甚至到死也把連城之數刻在棺木以期有人將丁典與她合葬。一個好的類型小說書寫者不免都要對該類型的基本準則提出建言,也帶入個人無論是微小還巨大的但總之深刻的東西。



  武俠類型的道德準則的不可違逆,便如同古典推理中偵探絕少是犯人(當然也有例外,不過那是一個群體一致性的體質)。但當書寫者有所質疑時,當然難免有衝突性發生,並終於會匯聚成隱微的道德背叛的書寫脈絡來。《連》文本兩個幫助狄雲的男人,恰巧就是俠的雙面性的展演,一是丁典,一是血刀老祖。除了立場有異以外,其實丁典所殺之人的多,不下於血刀。但狄雲雖有感慨於他的大哥的辣手,但卻也認同丁典說江湖狠毒的另一種規矩的觀點,而不再是盲從於從師傅戚長發那兒來的規矩。



  金庸小說的主人翁,無不是經歷陰毒江湖洗淬的少年,而仍舊保有原有個體的美好,那通常都是純良之質,就算是瀟灑落拓的令狐沖、狂放霸道的楊過,也都免除不了那心中的柔軟部分。狄雲當然更是如此。他內功的整合,既有《神照經》,亦有《血刀經》,不就是正邪之大成(丁典和血刀),那也隱喻著狄雲這個鄉下小子不被單一的正邪劃分所限,他看去的將是某種原景。笨拙如他最後不也從他師門技藝只圖花俏變化而輕忽紮實質地的疑問:「為什麼要這樣學劍?」,慢慢牛步般思索原來那全是猜忌與防範(以致於你也讀到萬震山甚至連自己的兒子萬圭都要瞞上一瞞)。真的是一片荒蕪的人性原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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