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美好與罪惡,金庸透過花與毒的互援來說,是極為精闢的。丁典與凌霜華的愛情,因花而起。但丁典中伏,從此與凌霜華咫尺天涯,也是因為金波旬花的劇毒。丁典二度中此毒的緣由仍舊是因愛。美麗的事物,仍舊有其毒害之處哪⋯而這也讓狄雲領悟到凌知府:「這人的心腸,可比『金波旬花』還毒上百倍。」(P.404)且不止於此,因之衍生,金庸還一路細細鋪陳,毒的幾次轉移(寶象之死、萬圭中的毒移進萬震山),凝聚到小說尾巴的眾俠伏誅於神廟大毒(這樣的場景安排亦相當巧思,把宗教聖地引為大毒之地),讓連城訣產生了價值連城之死(真的是所有人都死了),那些狠毒之人全死於黃金神像上頭的毒。那可將毒的隱喻,發展到極致了。而最毒的,果然是人心,人的貪欲,人的殘暴。



  這種兜轉、這種疊覆、這種讓物件的意義多層化的手法,在《連》是個固定基調。比如牢獄跟山洞的異曲同工,小天地的寧靜安和。那分別現身於狄雲在丁典死後深以為囚牢其實好些,沒有那麼多江湖惡根;水笙亦然,她在來援人到來以後,心中竟是無限欷噓,戀慕起與狄雲兩人獨處的山洞好時光;戚芳更在明白所有陰謀後,暗自感慨那些與狄雲在石洞的美麗情景:「天地間沒半點傷心的事。」(P.385)而這多像是Block那篇已然逸出推理類型的奇巧短篇〈夜晚與音樂〉(收錄於《蝙蝠俠的幫手》,臉譜出版)裡伊蓮想要的,只要這個晚上就好,一個純亮的小小願望,「沒有人死掉」。



  且藏有連城劍譜的《唐詩選輯》,也有重重變化蘊藏其中。連城訣藏於《連城劍譜》,而《連城劍譜》又藏於《唐詩選輯》。狄雲所屬派門則使〔唐詩劍法〕(當然他老兄的師傅戚長發很陰惡居心地改成〔躺屍劍法〕)。這些全是算計與隱藏(──但把詩與劍法同合化是金庸給武俠類型最豐飽的回饋,顛峰之作當然是《俠客行》裡頭不識文字方能練成的〔俠客行神功〕)。然後戚芳想及狄雲時的淚水,無意間濺濕紙頁,因而暴露連城訣的秘密。稍早,在文本中段,狄雲在水笙為死去之馬哭泣時想著,「不會有誰為我流一滴眼淚」(P.215)。這會兒,戚芳就流了。而那淚水便價值連城了起來。單純的一滴又一滴的淚水,輕而易舉地揭穿人們競逐的秘密。恍若再怎麼盤捲的陰謀毒計,總不敵真誠的半分半毫。



  金老爺子實在頗為擅長伏線敘述,例如他在文本放入民間兩種迷信,一是逢補衣物時說話會被冤枉,一是為討戚芳歡心狄雲伸手拍死一隻蝴蝶。而這兩種,還真在之後的情節發酵,狄雲被冤的枉可真夠多的,而與戚芳的情感終以死亡落幕。抑或山谷看飛鷹時,狄、水、花皆想到出谷恐怕得像是牠們才有法兒。下個章節,狄雲就因昏死而得以獵鷹當糧食。他的敘事策略總不經意地拋了個小小火種,經過一段時間的醞釀,然後你就等著被熊熊大火灼到吧⋯



  受冤屈的並非只有狄雲而已。另外兩個人物,水笙和戚芳也分別遭受誤會。戚芳為求得解藥而被萬圭跟萬震山誤會跟吳坎不乾淨,竟而導引她發現了原來戚長發根本是給萬震山所害的,並眼見萬震山親手殺去吳坎且打算填入牆中的作為(這砌牆之舉,是讓協助陷害狄雲的桃紅被驅逐的原由)。並且老被冤的狄雲也給了戚芳一個冤,在他被萬圭於柴房發現之際。至於水笙,則是被懷疑與殺其父的狄雲有染,水笙當下氣得不欲辯解,即使是愛慕她長久的汪嘯風:「既然你疑心我,冤枉我,那就冤枉到底好了。」(P.294)這反應多像是狄雲。而熟知被誤解滋味的狄雲,甘冒被發現之險,也要為水笙說話。但在那之前,唯一挺身為狄雲說話的也是水笙:「他不是小惡僧,是一位挺好的正人君子」(P.286)。那讓默想起Tim Burton電影《剪刀手愛德華/Edward Scissorhands》由Winona Ryder飾演的少女,是如何清楚地知曉愛德華的純真與善良是如何明白愛德華只是為了保護她而錯殺男人惹出一堆麻煩,她信任的眼神,與水笙說這話的聲音,契合地重疊在一塊兒。



  於是,這又回到道德美好的辯證。冤屈與人心最敗壞的那部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而所謂死有餘辜(丁典說)或濫殺無辜(血刀老祖說世上哪來那麼多無辜之人)的分界在哪呢?辜,或者罪,金庸所謂的俠義的標準,顯然在於狄雲回應給丁典的那段非他之物不能要的話(P.78)。



  看看萬震山是怎麼個疑心牆突出一塊而得了離魂症(但其實戚長發沒死),或花鐵幹是如何驚懼於狄雲的〔去劍式〕誤以為被吃去屍體的亡兄來找他復仇。敢情金庸這個類型書寫者對道德良心還是有相當程度的肯定,於是他的筆下惡徒,難免還是受規於鬼。但那是害怕懲罰,因於鬼神,才微有淒惶。而非真的就打從心底認知到自己的罪過。於是,鬼神之說恐怕是道德美好的最後還魂了吧⋯



  這再衍伸開來,就是更底層的「向善」與「惡」的交擊,也是金庸小說卓越辯證的另一種的質地之所在。終歸是必須向善的。惡無須向。惡原來便原原本本的在。只要仔細地關注不難發覺隨處都是惡,以致於金庸老先生寫來簡直出神入化,光彩耀眼的描繪出陰毒群像的系譜。



  但善卻是必須維繫的,你得不走蹊蹺,得難免辛苦的把善召喚回來。你得想方設法地回到美麗純真,而絕無僥倖。回去的路漫漫遙遙啊⋯公道怕就是如此殘酷的。瞧酗酒、戒酒的史卡德自個兒不正是這麼說的:「也許不是。也許沒有捷徑,沒有方便之門。也許你必須勉強自己經歷痛苦。」(《八百萬種死法》,臉譜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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