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溫瑞安在武俠類型裡都寫過一個設定:一個人或一群人為了一次任務,長久地訓練著某一招式或某一種殺人方法,便似神風特攻隊。他們總是重複重複地演練(是百般無聊的嗎?)。汗水和疼痛交織的歲月。那是封鎖的國度。極度擠壓。殘苛而意義明確到妳便感應到某種可悲的曖昧了。意義翻轉。連帶封閉突然就有了開闊就有了自由。彷彿他們的生命就在那一刺裡完成圓滿的宿命。即便那具備殘虐的氣氛。

 

  讀黃碧雲的字就給這種在最恐怖的壓縮間施放最遼遠的開展。特別是以行動對照生活的侷促(在附錄〈虛假和造作的〉裡她提及因書寫而去習崑曲或其他諸如放棄所謂一般正常工作前去西維爾學佛朗明哥舞),妳便訝異於她的字的步履之所以沉凝是源自於她敢於輕快。她的來去是踟躕的又是斷然的。那麼撕裂。

 

  她的穿梭(無論是文本的人物或她的現實行動),常常在同一個段落底,就跳躍到另一個人物或她自身的陳述。而她並沒有告知讀者她進行了跳躍。這種穿梭是她對角色、文本的介入,也是更無由的替換。那無由就近乎無常了。彷如空間的變幻不必言說。

 

  妳讀,妳就讀到了癮。黃碧雲對某些事物的癮。這同時妳也讀上了癮。妳在她的空間裡沉淪。而妳覺得沉淪很美。也很有力量。關於沉淪是飛翔的另一種。

 

  想像一個場景:在一張紙上妳畫滿了圓圈,無數個彼此交會的圓圈,像是鏈結,甚至在圓圈的交疊處妳也劃上圓圈,於是次序非線性的。是片圓的混亂之園。那是黃碧雲跟她的「我」還有她的所有同名之人(她寫下的人物的名字總是大量重複的,可卻各自有不一樣的人生,譬如葉細細譬如趙眉等等),置入腦中的風景。

 

  跟駱以軍對私小說的可能性推演(他混淆了人物和自身,讓編造與時驗的「我」同在一種身世底)不同,黃碧雲穿梭於各種身世(包括她自身)。她似乎是更直覺地移轉了牆。或者搬移邊界。她搬了更多的牆。她在形式之中繁複地演練形式。我們能在駱以軍發覺線的存在,發覺他的一致性,即使乍看是那樣混雜,他的牆再高,再幻魅叢生,我們都還能瞥見陰暗山脈的形狀。但黃碧雲不行。而且也沒必要。線性並不合適她。

 

  ‧她‧寫‧的‧是‧蛇‧行‧的‧牆‧

 

  一再交互編織蜿蜒的牆。內中有內。群牆聚集。以圓的型態組成。有如牆的蛇窩。她在各種身世的牆裡遊走穿梭。她演化了人物的衍生力的同時,也讓文本跟她的生命重疊得愈發不可辨識。譬如妳便領會到她對人物內心的穿透是那樣強,以致於妳不得不懷疑她的內心曾經包裹過那樣的人格。

 

  在〈喑啞事物〉裡,她寫米雪兒又寫趙眉,敘述人格交錯,後設的混亂體,她寫18樓B座、電梯,她寫張劉伯看見綠色眼睛的鬼,她寫灰燼個案──人物猶如檔案──她寫欠缺一個坐下姿勢、無工可做的馬車路、她寫陳越對付雲妮的暴虐、她寫米雪兒失去溫柔的能力因為生活、她寫剛烈上路的姚嬰和劉莉、………她寫。充滿等同感的寫。一如體驗的寫。

 

  如果說駱以軍把紀實與虛構統合起來,黃碧雲便是把紀實與虛構分成四個象限(虛中寫虛、實中寫實、虛中寫實、實中寫虛)隨意穿走。她打亂了慣有敘事。她亂。而她便愈發真誠。因此溫柔與暴虐也就無從分識了。沉、喑啞、微小都那樣逼近拆除形式、逼近無。

 

  她在〈微小姿勢〉這麼寫著:「但。如果我明白黑暗,我就明白光;練習不愛,就知道愛的可能;以一種無以名狀,去描述另外一種;承受絕望並到了絕望的末了;我在黑暗之中,無人之處,找尋一個打開的姿勢;並以極為脆弱的聲音,無論我有多優美或多庸俗,知道醜惡和獸鬥,那聲音還是非常脆弱而微細,在黑暗裡面,繼繼續續如無法繼續的呼吸,描述著字,帶著所有創造者和生育者的創痛,說著:『必必。必必。』」(P.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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