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雅黛倫/Maya Deren在《暴力省思/ Meditation on Violence》記錄一個打拳法的人──像是跳舞一樣的,大量的圓形運動──任意便到了室外(時間的連續性在不同空間的穿梭但一致的身體動作裡完成),又回到室內(以倒轉鏡頭),敘事充滿爆炸式的可能性。整個空間線索的大破碎。而時間的意義也就無比輻射了。Maya在此影像文本將武術跟舞蹈作結合,而十分神異的是這個暴力過程的馴服。透過拳術、刀法的演練,理解、釋放訓練身體的暴力本質,旋即又大器大度的回縮到自身。那個環狀似的去返,委實讓默震驚。

 

  暴力得那樣溫柔。那放與收裡有著溫柔觀照。靜的完滿。彷若殘虐的風雨就被化成了傾注於耳的音樂。雨的字音。風的字母。舞。都是舞。所以我們就去到夏宇的〈舞和音樂〉:

       ………

       當大家正在打著毛線或拼圖

       對現在造成強烈的視覺效果

       對未來也相對詮釋了

       而就抽象面來說,每一樂音間隔處

       所進出的舞,那關係

        ………

        否則、否則、否則。無邊的抒情死亡拜物

        永久性通信好友。集體

        匿名書寫的瘋狂需要。

        ………

        才又發現風景正全數向前面倒退的事。然後

        不管音樂從機器裡出來

        或是現場演奏大家都感覺

        那舞和舞者都盡可能想把對方

        置於裡面。那些信

        就找到它們的不光榮面了

        ………

        「我相信一切事物的意義都

        在它們看不見的那一面」這句話的外面

        ………

   (《Salsa》,夏宇出版,唐山經銷。)

 

  在哪一面呢?正面?外面?裡面?反面?斜對面?我們在事物的哪一面?事物又在我們的哪一面?和諧?混亂?生活─空間?音樂─空間?字─空間?舞─空間?以及,身體─空間?

 

  沉默是空間,是無聲。喑啞是空間,是無以言說。微小是空間,是極度壓縮的無限低小。在空間裡衍生更多空間。黃碧雲是空間的。一個在生活裡流放出各種空間的女子。

 

  復又想起零雨〈夢魘系列1〉:

        (──這時候黑暗如暴雨

        落下)也沒有

        回頭也沒有

        聲息

   (《現代詩》復刊23號,現代詩季刊社。)

 

  然後她又回到了空間裡靜止並生活著。

 

  或者〈潘朵拉的抒情小調2〉:

        我們互相折磨(否則我們能做

        什麼呢?)但我最好平躺著由他

        指定方向我是說如果論及靈魂(

        和肉體爭執)論及──愛(啊,

        無須再提)如今我能再膨脹

        自己。在我體懷藏一種異樣

        的東西──然而太遲了

   (《現代詩》24‧25合刊,現代詩季刊社。)

 

  以及〈潘朵拉的抒情小調3〉:

        (我們還在盒子裡吶)

        最深沉的恐懼躺臥其中

        從不睡眠。那麼,只好做一些

        規律運動,並且模擬愛的語調

        顯示我們並未老去

   (《現代詩》24‧25合刊,現代詩季刊社。)

 

  有多少次以為睡了一場醒來之後一切便會重新回到原來的美好。至少沒有更壞。但又多少次被這樣甜美的幻覺所欺騙,醒來,糟的,一樣在,而且還糾葛得沒完。懷抱著發麻的希望,以慘澹的姿態,活在快速便利虛幻的現代。將人格降下。活在市場裡。或在不必然需要的交換體制。她說:「人的價值就在勞動的交換價值。從來沒有人懷疑市場的規則。\『無可抗拒。』\『你以為你可以麼?』」(P.116)

 

  不。並沒有以為自己能逃離現代的咒逃離體制。並沒有K的堅韌一再向著城堡,交涉,以及更多無數的交涉。逃離幾乎就是奢望了。愛情和生活是否也被歸給了價格體系呢?

 

  這一場活生生的夢魘終將吞噬所有。所有。所有光和,黑暗。濃烈得應該什麼都可以藏得住的黑暗。那也將被吞食。毫不例外。這是個荒謬無倫的年。我們都在裡面假裝看不見。看不見就等於沒有麼?我們縮在一個小小、小小的黑色盒子裡。黑色房間─空間。然後繼續百無聊賴盡可能不知覺的活。拖泥帶水然後假裝輕快。也許日常是真正的瘋狂。瘋狂,是的,瘋狂,就像那些將神聖都許給價格的人們。萬事萬物皆可換。

 

  於是,便喑啞了吧…不用聲嘶力竭。一切白費。活著,就活成最微小。清醒從來應該沉默。而默便特別好奇了黃碧雲書寫裡頭的「空間」。那像是一個有著緊實肌肉、挨著字與字的夾縫。

 

  一字。一空間。

 

  一字。也就一宇宙。

 

  並且她的觀照是那樣細微的,細微得猶如她就是那些軟弱那些寂寞那些傷。她不是化進了人物裡。她是化進了字,化進了一切的字,及感受。

 

  小川洋子的《秘密結晶》(王蘊潔譯,麥田出版)說了個島上的故事。一個事物不斷消滅的故事。消滅,不是隱喻上的事。而是確實的消滅。譬如輪到相片消滅,那麼島上所有的相片都將消滅,連帶人們關於照片的記憶也消滅了。並且有秘密警察偵搜逮捕任何沒有失去記憶的人。恐怖。就像《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村上春樹,賴明珠譯,時報出版)的心死去了沒有記憶的街裡的人。

 

  黃碧雲的字是否也呼喚了某些消滅?或至少是消減?

 

  空間,是生滅交集的。一生,就有一滅。而女子的空間,女子的身體,女子的記憶,那樣明媚,那樣疼,那樣那樣的無可方物。生跟滅都是幽微的迴轉麼?那身體幾乎不就等於地獄?!

 

  默想:與其信仰靈魂,更寧可信仰肉身,至少身體是困難重重的,無一不實踐,無一不破敗,比起輕易地滑開到其他地方去的靈魂來說。故而黃碧雲的字就那樣身體地再默的骨頭底生根。

 

  在香港雜誌《字花》13裡黃碧雲的專欄《雀兒街2號》〈出走回來〉有張和《沉》封面照片幾乎一致的素描。但人影看來更混沌,乍看似骷髏,迷魅不分解。那背影像是去除了身體就要融入門外的光。但卻永遠靜止了。靜止在黑暗的房間裡。那影子讓黑暗不可思議的無止限放大。

 

  所以默聽黃碧雲說:「緩慢的恐怖是:所有過去的事情,無論是多麼的普通和微小,都以極其清亮的姿勢,呈獻自己。『當我知道原來這麼一件事情是那麼重要。』『但無論我如何的慎重和憐惜,所有的破壞與萎謝都無法回復原來的面貌。』」\生長是那麼的破壞性:所有的種子都必須推開泥土才見得到陽光和空氣。\所有的肉食獸都必須撲咬和吞噬才開始進食,生存。………沒有一個人是清白的。」(P.166)、「譬如,你以為愛。『那不過是一個永遠的回轉。』那就是,你身後有美麗的影子和尾巴。你轉身,以最優美強壯的姿勢轉身,但你永遠無法離開影子和尾巴。\她曾經以為,離開就是所有的答案。離開:所有都在你身後。」(P.168)、「………如果生長就是推開泥土,破壞一切事物的表面,進入生命的核心,消減就是離開並理解這種生長力量,也就是,人類的獸性。」(P.178)、「報復是那麼令人快樂的獸性。\………臉上出現殺戮者的獸性表情,在陽光和陰影之間,而我見到,並且受到傷害,但因為明白,那原來是年輕生物的本質,或者是,權力、金錢等等可見事物,也是理解世界最普遍的方法的本質:控制,吞噬,殺戮和傷害,以求生存。你是那麼忠於你的生存狀態,而我,因為進入我生命的消減期,嘗試以愛去理解事物,只能非常心痛的溫和:我老了,並且給這個殘酷的世界驅逐。」(P.180)

 

  妳讀,妳曉得這不是詩。詩不能含括或定位。那是字。黃碧雲的字。空間。那樣一個字與舞的女子的空間。她思索了存在便同時解放了空間。從此這些空間也就不無猥褻地被默吸食了。

 

  不無猥褻。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我魔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