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寫
生命是什麼?不斷的追問,不曾放過活著最困難的部分,隱匿用自己的方式在作戰,與自身的存在,與莫名、荒謬的社會環境,日以繼夜地進行,微小的戰爭,也綻放。
而詩歌是她不逃避地面對無從脫逃人生的,獨一無二的藝術,「也有一個光彩奪目的世界」(〈什麼樣的世界值得〉),抑或「這是一道閃閃發亮的門檻」(〈本命年〉)。縱然這個世界絕望、厭惡地太多「奧」人類,「有人書寫旅遊心情/自稱旅遊達人(甚至詩人)/這景象讓我/翻出了白眼,真的/我相信萬物皆有神/除了人」(〈我不厭世只是…〉),但她還繼續,繼續不放過自我的思索著,並期許後來的人生還能擁有:「但願是一雙/更加澄澈的眼睛/還有繼續活到老的勇氣」(〈更年期〉)。
世界由人定義。而人所能製造的定義,無不是以人為本位。但隱匿想的卻是把世界還給世界,還給自然與宇宙。世界不是屬於人的。世界是世界的本身。人不過是毒害這個世界的恐怖動物,「只要活著的一天就是在製造垃圾/毀滅其他物種的人類」(〈萬物之靈〉)。許多厭世者問著人生有什麼意義,於是嘮叨囉唆要死不活──但這也僅僅是厭世的最基本表現,我總以為,真正的厭世應該是更理解自身的渺小,明白到,世界在沒有人的地方,依舊世界。
也許厭世的最高階是隱士(善於隱藏存在痕跡),像Italo Calvino《巴黎隱士》寫的:「我覺得對一個作家而言,理想境界應該是,接近無名,如此,作家的至高威信才得以遠播。這個作家不露面、不現身,但他呈現的那個世界佔滿整個畫面。」
而隱匿詩歌最教我羞慚的是,那永不停歇的誠實,以及足夠觀照本質的心靈維度,「『自由』/這兩個字/被四面牆包圍起來/籠子上面還有個把手/可以提起來觀賞/逗弄」(〈地盤〉)、「生病的時候/我知道每一天/都是今天」(〈時間之病〉),同時也發現自身的本質,與她所厭惡的人無異,「渴望一舉擊碎滿街遊走的低頭生物/的這個人/卻無法否認/在每一個被我討厭的生物之中/都有微小的我」(〈我不厭世只是…〉)。
Jorge Luis Borges在《永恒史》引經據典大辯大證最後才提出自己憂傷的結論:「……生活如果不是不朽的就太可憐了。可我們甚至對我們的可憐都不能肯定,因為時間在感覺上很容易被否定,但在理論上就並非如此了,延續的概念與其本質似乎是分不開的。於是,隱隱約約的想法就變成了感性的故事,而真正陶醉的時刻,以及關於那個慷慨的夜晚,所可能給予的永恒暗示,都變成了一紙無用的懺悔。」
唯我相信懺悔是有用的。隱匿的詩有很深的懺悔,但並不對他人懺悔,她的懺悔沒有目的。懺悔就是懺悔的本身。因為對自己無情地逼視與披露,也就觸及了自由。不朽是什麼?不朽是一個人的永恒史,一個人勇敢地面對自身的有限與微小,而後明白永恒就是永無,而止境就是不斷流逝的存在。黃碧雲《媚行者》是這麼寫的:「只有忘懷和死亡裡面:存在經驗以外:人才能接近自由。但那與我們的存在,根本無關了。」
而當詩人還思維的現在,所有的延續所有的不可分割所有的無盡,「於是我漸漸地消失了/彷彿有什麼力量阻擋我/彷彿我的眼睛是長在背後/我倒退著走」(〈消失點〉)、「每當這些時候/我感覺自己彷彿/代替許多已逝的生命/在感受著/自己的生命……所謂的生之苦/或許即是/無法穿越之苦吧?/所謂的活著/或許是由眾多的死者/來為我們定義的吧?」(〈生之定義〉),都成為永恒。
是的,思維即是永恒的完成。
本文發表於《更生日報:副刊》2019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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