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子映象發行的《亞歷桑納夢遊/Arizona Dream》之後,再次遇見庫斯杜力卡/Emir Kusturica。用「遇見」二字,顯然代表了默對各種文本出現的隨機性的偏好。不窮追猛打(但藕斷絲連的跟蹤是不可免的)。就淡淡的在一種若有似無的機遇之間形成撞擊。於是驚奇無一日不在。只要身心都處於發動狀態。

  有必要先提卡爾維諾/Calvino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吳潛誠校譯,時報出版)引了薄伽丘《十日譚》的一個故事說明他可讓輕浮變得沉重的深思熟慮的輕,全文如下:
 
  有一天,古意朵離開聖米榭花園,和往常一樣沿著亞
 迪瑪麗大街坎,要到聖喬凡去。現在位於聖塔里巴拉塔的
 巨型大理石墓,昔日散布於聖喬凡尼四周。古意朵站在教
 堂的斑岩石柱和墳墓間,教堂大門在他身後緊閉著。此時
 ,梅塞‧貝托(Messer Betto)和同夥騎馬沿著聖塔里巴
 拉塔廣場而來,他們一瞥見墓地間的古意朵,便說:「來!
 咱們去吵一架!」古意朵還沒有察覺他們,他們催馬前進
 ,就像衝鋒隊一般,已經熙熙嚷嚷來到面前。他們先聲奪
 人說道:「古意朵!你拒絕和我們為伍;不過,你好好聽
 著,就算你能證明上帝不存在,又有什麼了不起?」古意
 朵發現眾人團團圍住自己,便答道:「各位先生,在你們
 的地盤,你們要怎麼說我都可以。」說罷,他一手摟著一
 塊巨大的墓碑,手腳敏捷,縱身躍過,落在另一邊,脫身
 而去。

  這個故事讓默震驚的是這位人物居然帶著沉重墓碑那樣的死亡象徵跳躍了起來(一如Calvino說的:「………藉著跳躍,釋放自我──好一名身軀輕盈的男子」)。

  那輕快的景象,那一跳,於默而言,就有了神聖的輕。那時刻神聖無比,同時輕盈無倫。便如安哲羅普洛斯/Angelopoulos讓一隻巨手或神像的石頭顱吊高在半空。

  而Kusturica的《流浪者之歌/Time of the Gypsies》(或譯《吉普賽時代》,以下簡稱《流》)便有著同等的效力。譬如生產。譬如婚紗。譬如夢。譬如動物。譬如神力與詐騙。

  他是這麼處理阿茲拉的產子過程:身著白色婚紗的女子,躺平在地面,她慢慢飄起,捧著肚子,停留在半空中,火車在背後通過,孩子就要爬進這個世界,她摔下,死去,而一個男孩誕生。神秘無比的生產。猶如神蹟。而阿茲拉的懷孕也近乎離奇,那在彼爾汗離去後,妳甚至不確定他們是否做愛,但阿茲拉的臉龐依然純潔,她委屈地懇求彼爾汗的愛與信任(她一再說:那是他們的孩子)。

  而那飛昇,就有了輕的趣味,就釋放了疼痛釋放了懷疑釋放了死亡也釋放了生(但他們的孩子預見了彼爾汗的死,並拿走彼爾汗屍體眼睛上的銅板──應該是──且如他父親常做的一樣躲入紙箱在雨中飛快移動)。這產子的一幕,多麼淋漓痛快地打碎了默對影像敘事的認知(這也意味著是另一次的重組)。當然同時也就想起了寫到駕著毯子飛去的馬奎斯《百年孤寂》或米蘭昆德拉對輕重發生辯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白色婚紗的幾度出現都讓默驚嘆。包括彼爾汗兄妹離開時在車後的白紗幻影、包括窗外警示般的長長的白紗、包括阿茲拉死後那繼續飄飛拖曳的猶如夢的尾巴的長紗。輕而包含、隱喻一切。

  對了,夢尤其是導演最專擅的部分。彼爾汗的下體被欺凌和在泥濘中拖行、羞辱之後,他就變成盜竊者,背反奶奶的訓示(下一段還享受著他人的豪宅財物,穿起別人衣物與享用酒食在泳池悠哉,之後更近乎殘虐地扼死一隻狗,不可或免的默想起金基德那怪異而新鮮、主人翁老是到別人家中過活假裝就是那家人的《空屋情人》)。

  而有場決定性的夢就發生。夢中大火焚燒了他故鄉的小屋,夢中他身穿白衣,夢中一切都在毀壞,並預言了他將死於某個女子(和銀牙和狼有關,影片收尾時,妳就看見了那個罩著白紗手持槍的女子)手中。他醒來後,警察就來抄他們這群人的居處。用最輕的夢揭示現實的重量,且那夢湧滿了各種事物的隱喻與精準的暗示,妳不得不佩服Kusturica說夢的本事。

  《流》中動物和彼爾汗的關係也讓默著迷。從他最愛的那隻被叔叔煮去吃的雞(火雞?)、鴨(還是鵝?在犯罪集團的住處常見那白色的三頭)、狗(故鄉的跟外地的)、貓(他在被水淹沒的藏金處最後只救起一隻貓)與及他人房中的孔雀(孔雀開屏那一段簡直使人想膜拜牠的美麗)到最後的彼爾汗死亡之際所目睹那隻揮動翅膀的白色的鳥,無一不是以某種意義與他的生命交會。這也是一個逼向輕盈的過程。連看板也是。那個一隻手支著身體斜起停在半空的男人、彼爾汗老在學的看板,像是可以擺脫引力擺脫重。

  奶奶、彼爾汗和他的兒子(也叫彼爾汗),都具備著某種神力。分別是治療、移動物體、預言。而神通又必然與宗教甚至與詐欺扯上關係。導演也就真的安排了彼爾汗和叔叔以假車禍詐騙外地人到最後彼爾汗深陷欺騙他的阿赫米特犯罪群體的敘事線。對照於色調古黃、生活看來艱辛再樸實不過的吉普賽風景,人物擁有異能的設定,就顯得粗獷而神秘。

  甚至鏡頭的移動(或上下或左右)也是,從文本最初那段賭博戲就有,彷若人物會瞬間移動似的,當鏡頭擺動回來後,人就會突然在,便對著鏡頭說話或動作表演。此外,大量的手勢和聒噪爭吵和音樂豐厚了文本實際面,也同時讓另一面的超脫性(夢與神力與輕)更接近完滿。

  真是輕的極致。而那輕就沉甸甸地積累到默的心口。

  而這輕盈尤其深刻在殘酷的顯示時。單舉個例子就可見。彼爾汗被凌虐時他大叫跑出被白巾裹著不辨東西乃一頭撞上了類似足球框的支架倒地。妳覺得可笑是情理之中。那是殘酷式的幽默(或幽默式的殘酷)。《流》的笑點甚至都有著虐的氣味。近乎粗暴。前陣子觀賞過【金枝演社】的《浮浪貢開花》透過流浪對照生活、胡鬧逼近嚴肅的手法稍稍探勘了生命的另一種可能或者【屏風表演班】的《瘋狂年代》不也在屁股的胎記展現了台灣精神的笑謔與癲狂(以上提及兩戲請參照置於《迷劇場‧劇場之城》的觀後感)。唐諾在〈笑聲中說出實話的那個人〉(《神聖的小丑》,東尼‧席勒曼/Tony Hillerman著,藍目路譯,臉譜出版)不正完密地詮釋了小丑的笑如何在政治或宗教權力的嚴厲之間殺出一條真實的血路來。

  那樣一個時代。而我們的時代和他們的時代相比下難道變得更好了嗎?並不。市場、經濟和生活曾幾何時更佔據盤繞了一切。機制再也不是交換。而是更粗暴的奪取。相互的掠奪。

  那個奶奶擁有治癒神力的手卻始終不收取金錢。這樣的事就幾乎要像是把出版當作人心的拍賣的艾蜜莉‧狄金生/Emily Dickinson一樣的稀奇了。我們應該更近似於那個叔叔對神的禱告吧(他把倒掛的耶穌像扶正)…對著死去的姪子感到哀憐,卻又想著懇求上帝讓他的賭運變強。於是耶穌受難像又垂下了。文本最後的這一記荒謬的可笑何等的真實何等的鋒利。難道我們不就是需要如此深而真切的擊碎以便讓自身再更柔軟些讓污壞的靈魂稍稍美麗點?


──97/9/24、97/10/01,連兩週,晚間,海邊的卡夫卡。與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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