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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國在911之後便展開復仇大聖戰。關於這個,重要的,其實是邪惡。基於權力操作的需要和渴求,上位者拼命利用人民的恐懼、煽動對迥異文化的敵意,而達成「戰時」的技術性鞏固勢力。他們缺乏真正的反省力,如勞倫斯‧卜洛克/Lawrence Block那部透過偵辦連續殺人犯來求救與救贖的《小城》(劉麗真譯,臉譜出版)般所深層凝視的人性哀憫,政客和官僚全數欠奉。他們只是想要更多利益,就像是當今金融風暴下獲得奧援的銀行不思振興根本,反而圖利給上層人員,不停拔擢合夥人的粗蠻之狀。

  《計程車司機之死/Taxi to the Dark Side》(以下簡稱:《計》),紀錄片,導演艾力克斯金柏尼/Alex Gibney從阿富汗司機狄拉瓦的失蹤,推演、追查、導論到一個號稱正義的國度的殘暴與蠻橫。

  狄拉瓦和他所搭載的乘客,被當地民兵為了領取賞金,丟給美軍關入牢獄,且五天後無端死去。導演訪談和重建當時情境(隔著牢門的探視窗口戴著頭套雙手舉高被上方垂下手銬銬住的男子,那一幕不停在文本出現,鏡頭總會後拉,他在窗口之後的身影,變得遙遠,變得那樣毫無相干,而除了那扇窗,其餘都是黑濃濃的,那一幕何其恐怖陰冽),關於黑暗的那一邊的生命的卑微,美軍的愚蠢、自大,所有政權的邪惡質地,關於美國大兵如何虐待囚犯(無罪之人),如何要他們頭戴女性內褲(想起日本有一段時間很流行的惡搞英雄,但那是日本,而非阿拉伯人的文化體系,他們甚至連女子的臉都不能直視),如何要他們赤裸著集體手淫,如何要他們像是狗一樣的任其凌辱,如何驚嚇他們痛歐他們(不停攻擊大腿根部),如何將種種悲慘的情景惡劣地攝成相片,如何讓他們的睡眠被打斷如何被吊著站立四個鐘頭以上,如何如何………

  導演由小而大,由底層往上追溯權力的自利性。擁有權力的一群,需要的從來不應該是支持,而是監督與高標準的檢視。要求擁有權力者自省,幾乎是神話。權力花園不神聖。那是所有鬼魅聚集之地。所以那其實是權力墓塚。而變成怪物,是那樣容易的事。一旦妳可以隨心所欲,妳就會隨心所欲地宰制、操作、扭曲。一人的意志。權力其實是單一意志的演練場所。當《計》中出現官員在正式報告上寫下他一天可站立八小時為什麼囚犯只站四小時的殘酷話語之後還辯稱推諉是幽默時(他老兄舒舒服服站在書房隨時都可以擺脫這個站立姿勢跟無端被囚禁的牢獄之人雙手高舉被銬實究竟在哪裡可以相提並論),當布希連人性尊嚴都還要詭辯地要大法官給更明確基準並且還自行立法逃脫制裁(居然還能夠信任的嗎?這樣的總統),妳便知曉了權力從來只有腐化。

  為了情報而製造情報,像是《謊言對決/Body of Lies》般從虛構故事到真的直接在現實中產生效應以致人於死,而誰說這一場戰爭沒有人是無辜的。多的人是。只是大多數被生活拖垮了被這個龐大體制壓潰。只是大多數人都無以誠實地承擔起自己的信念與良心。一如那些事後表示懺悔的美國大兵:因為大夥都那麼做,妳在那樣的環境(暴力而封閉),妳怎麼可能不跟進?當所有人都在對人施虐時,妳非但無法制止,妳連遠離都辦不到,連清高都裝不了,因為妳隨時都會被要求同化。而不同化,也許妳就會跟那些囚犯一樣的了,那樣的恐懼心理,在妳的意識深處跳著黑暗之舞。妳害怕被敵視害怕被孤立。妳害怕。

  於是囚禁者跟被囚禁者同樣都在大牢裡。一個永無天日的大牢,在心裡。這是真正悲慘的事。妳在這個體制裡,妳即使懷抱善念,妳也未必敢坦露妳的良心。妳陷入不得不然,妳讓自己在邪惡之中,掉下去。就像是誰或多或少都聽過的一個近乎傳說的貪污故事,一個不敢逆勢指正的官員將貪污分贓的錢收下但轉為捐給孤兒院,終於在日後群體東窗事發後因他的善行,而未遭判刑。真是美好的正義泡沫哪…但妳說說是不是聊勝於無?隨波逐流了但至少不同流合污,這樣,不是稍稍肯定了人的道德救贖?

  對戰爭的罪最大的反省恐怕就是日內瓦公約,必須善待戰俘。戰爭原先就是人類最損壞的集體惡夢。妳無端地被捲入某些人的私欲而被迫要上戰場。妳是無辜的。但妳逐漸被要求遠離無辜並妳真的遠離(妳進入殺人或被殺的輪迴選擇)。這是個群體霸烈的惡之奉行。妳無能為力。而這之後妳甚至還要因為這個在被俘時被任意處置無端虐待。戰爭的不可避免,已經夠了。而這會兒妳怎麼能自身作為一個人的尊嚴與價值都沒有呢?日內瓦公約至少在戰爭的妖魅之牆填了一塊磚:需保證個人價值。

  但美軍怎麼搞的呢?他們從生理轉向心理。沒有了毒氣實驗沒有了砍頭虐殺沒有了酷暴行徑。在表面上,在白紙黑字的報告上,妳看不見。但表面下呢?律師要和被逮捕的當事人碰面居然要猶如迴繞在卡夫卡式的官僚迷宮裡(真的這就是現代的詛咒嗎?),記者團採訪牢獄簡直像是在看表演(就像是學校的環境抽查都在等到正式命令下來時才大清楚給督察看),被虐者遭受的對待甚至美軍都自己說原來就算不是恐怖份子一旦釋出後也絕對會是恐怖份子了(有百分之八九十都是被誤關的數字難道不夠怵目驚心,無辜何其之多,而這個看法難道不就是把監獄當作恐怖份子的培養皿看待?),而那些對待,陰慘的都在精神的層次進行,將妳的睡眠打亂,讓妳的生理與心理都陷入恍惚,並用盡各種可怕的粗蠻羞辱,讓妳的精神過度緊繃──

  其實妳想想,那多像是島國的體罰,從生理移到心理,潛得更深,更不易知覺。但其破壞絕不亞於肉體傷害。那怎麼會是釋放?補更多的補習、讀更多磨損可能性的課業、說更多成人們想聽的話,那些作為師尊的人又要怎麼用隱匿的鄙視去踐踏孩子們的尊嚴,當代的小孩甚至更辛苦(敢說現代小孩幸福的大抵都是只懂得單一物質價值觀的人說的)。凌辱。從身體上受的,轉而透過精神的甚至是整體價值觀。當妳的成績不如預期,當妳被放棄(而那樣的放棄其實是微不足道的只是妳並不知道而更慘的是即便妳知道了妳還是不敢對抗就像那些明知該秉著良心卻終究虐囚的美國大兵),妳就感應到了末日。妳害怕被拋棄。所以妳繼續讓自己的美好的部分死去,變得醜惡變得腐爛,而妳,或者妳們都說,都一起說:這就是希望!就是明日!這個體制下的小孩又能有多少美好信念?而成人們又有何資格去訴說下一代的惡劣與沉淪?

  如果正義是作為一個美好價值的存在而持續被我們所傳頌的話,或許我們都該想想我們所生活著的價值是否真的美好,就像《鍋蓋頭/Jarhead》的大兵多麼生嫩而輕率但終於也明白自身的處境,就像《永不妥協/Erin Brockovich》、《驚爆內幕/The Insider》等等最後都選擇對抗企業(當然他們代價就很大了,無論是精神或生理),我們是否擁有相應對的勇氣與能量去堅持自身的美麗,一如《計》的導演的追索與哀憫(不只對死者狄瓦拉與其他牢獄之人,而是連被體制所暗示所誘導的粗暴士兵們)?或者,我們夠純真嗎?在所有被限制被教導而終於在我們體內牢牢生根的傷害以後?


——97/11/13,「2008台北金馬國際影片觀摩展」,威秀信義影城12廳,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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