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寫
《罅隙》分五輯:「那個住旅館裡的」、「信念的餘數」、「闊別的鐘聲」、「路過的小插曲」到「未過之橋」。輯一前另有〈Entrance〉:「從一個人走入另一個人╱然後消失╱╱飛鳥要我寫出一堆日常╱我的詞彙╱從青少年末端開始」,且輯五最後一首〈虛構的目的地〉以後,尚有〈Exit〉寫:「還沒進化的傷口╱都是被放大的星星╱裂過的路想開了╱疤便自動老去」,換句話說,在入口與出口之間,歐筱佩調度了各種人生行旅、傷痛記事乃至死亡思探,也展演出心靈上入境與出境的深刻語義。
概念與結構方面,我很自然就會聯想到王離以「地圖」、「旅房」、「旅者」、「旅程」為輯稱的《遷徙家屋》,但在精神層面上更貼合茱莉亞‧羅勃茲(Julia Roberts)所演出《享受吧!一個人的旅行》(Eat Pray Love)的自癒旅程。
或也不妨這麼說,《罅隙》實為歐筱佩以詩歌完成、描繪靈魂移動的個人性公路電影,其語言平靜和緩,淡然講述人生中各種細微難曉的傷害,一個個為自身沉默、深邃檢視的幽微時光,如〈鞋子〉:「……沉默不是傷口,是祭奠曾在一條路上走過的一個時刻。……不要害怕驚動黑夜,它是最有力量的背景,佈局我們用遙遠的方式來更新孤獨。」
而〈床虱〉的「想一想,想要成為詩的人╱像過著得了病的日子╱半輩子都在解放舊創……對於死亡 我總不吝嗇的快樂著╱我不羡慕人類╱尤其詩人」,更是坦率地如此驚心,直指寫作者與創傷共生的自我為難。
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詩人奇遇記〉(收錄於《困難的愛故事集》)描寫詩人烏斯內利與美人黛莉亞到小島旅行,划船進一岩洞,目睹無比絢爛的景色,女子驚嘆不已地說著:「在這裡能領悟神祇之心。」
閱讀歐筱佩詩作,特別是輯二「信念的餘數」諸多對神人關係的思覺,如〈廢墟〉:「我們是否體諒廢墟存在的意義╱據說廢墟的原型是 神╱流放帶罪詩人的博物館╱他們給未來虛構一張╱更沒有未來的地圖……我們最愛的 都是最忍心的╱悲傷動物╱╱你還在懷疑廢墟復活的時候嗎╱當它的身世在接近黃昏時╱有著最燦爛的殘餘」,我想,《罅隙》也確實負載了神祇之心,且亦能夠視為歐筱佩以詩歌出入生命的一場奇遇記。
此外,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維基百科〉(收錄於《雲遊者》)有言:「所以,為了保持平衡,應該要有另一種知識集存在,一種我們所不知道的知識集,藏在這部百科底下──反面、內襯,不管在哪個目錄裡都找不到,不管哪個搜尋引擎都沒輒;因為它的內容太過龐大,我們沒辦法踩著文字一步一步探究,只能把腳步放在文字之間,擺在概念之間的深淵中,每向前滑行一步,我們就跌得更深。╱看起來,唯一可能的方向,就是往深處去。」
我樂於將朵卡萩的說法延伸開去想:擺盪在各種事物的深淵之中,並且往深處去,不正是詩歌最魔幻的地方嗎?寫詩從來都是在夾縫裡求詩意,設法於平庸無奇的生活,找出密藏日常裂縫的神祕靈動,那或可說是詩歌的本質吧。
此所以零雨〈縫隙〉(收錄於《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寫:「……種下一朵昨日的黃╱明日的花╱╱想告訴別人╱宇宙的圓與虛無……我決定投向你╱那面牆與牆╱之間的縫隙╱╱樸實而且窄的╱而且沒有人通過」,以及吳俞萱《交換愛人的肋骨(十週年紀念版)》的輯名為「我是我的萬丈深淵」、「向上爬一次,我就掉回深淵一次」,無不是經由詩歌對生命施展最清澈凝視的讚歌。
而歐筱佩的〈傾斜的塔〉:「找個安身的理由,不然一看雨就有蟻從臉上爬出來。這樣不斷念的罅隙怎麼補也沒完沒了。」、〈當我們靜止的時候〉:「當我們撐過的傘一個比一個沉默╱不為什麼地去問假設╱儲存的含氧量足夠 讓我們╱愛到自然醒」、〈青木戀人〉:「毫無預兆的聲音,一想起╱就滲漏幾行字裡。不要在相片╱尋找我,我的眼神紛紛╱在框外呼吸。你知道的我╱根本愛得沒有尺寸」、〈橋上的雨〉:「我們與志向便自動裂開╱像一滴淚剝開兩半╱一半活過了╱一半還在活著」等,也正正能夠瞅見歐筱佩關於人生、情愛、生存等命題,在罅隙中綻裂的獨異體悟吧。
本文為歐筱佩詩集《罅隙》(新文潮出版社,2022)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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