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製造的恐怖
有好一段日子,沒見過香港有這麼精彩的恐怖片了。有強拍的震點,有優雅的抒情時光,有純淨的凝視,有必須恐怖的理由,有深切的哀憐,《第一誡/Rule #1》(以下簡稱:《第》),唐永健導演,真的是給了默一場幾無縫隙的冷慄演出。其水準夠格跟默心目中最喜歡的幾部香港出品的恐怖一群:《見鬼》、《鬼域》、《異度空間》、《三更》、《三更2》、《餃子》等等排列在一塊兒而絕不遜色。
這是關於鬼上身的文本。但並非《大法師/The Exorcist》、《驅魔/The Exorcism of Emily Rose》、《鬼殺人/An American Haunting》那麼單一的神聖與邪惡較勁在同一場域的片種,而是牽扯到「轉移」。會讓默想到那部奎葛利霍里/Gregory Hoblit導演、丹佐‧華盛頓/Denzel Washington主演的《暫時停止接觸/Fallen》或者日本推理小說書寫者西澤保彥的《人格轉移殺人》(王靜怡譯,尖端出版)。
包含《第》的這些文本,都牽涉到一個會在人類軀體移動的「意識」,並可任意操作人的行為。當然從中就可演變諸多猜忌、追拿、逃亡的戲碼出來。妳無以知曉眼前的人是否已被另一種黑暗洗禮過,成為鬼侵擾作主的身體。
《第》則更進一步的設定,被鬼入侵又移離後的人,從此只是一具軀殼,空幽幽的沒有自主能力的廢棄物。唐永健出色的地方在於他不只是提出這個設定而已,他還把這個發想盡可能地延展,譬如被綑綁在豬槽裡的人、譬如跌坐在階梯的失神少女,而尤其厲害的是,影片中的三個女子(外賣女孩、警察妻子、頭頭的前妻),都因為這個轉移行為而有不同遭遇。直到最後一幕,妳才理解廢棄的極致是指什麼:那滴淚,真讓默傷神許久。
幽靈的傷心場所
文本將死後之物分為幽靈與鬼。幽靈只是留在傷心之地的不可走移的思慕體。他們(何苦用「它們」)思慕著人世的什麼而無法到哪裡去(但其實我們想到哪裡去呢?)。被殘殺致死的女人只能存在於被殺戮的場所、溺斃的小女孩一直徘徊在泳池、醫院貪看著無插電線電視機的老太太、徘徊在忿怒與哀傷之人旁的少女,他們都那樣傷心。傷心的那裡無止盡的傷心。每個人都有不可離開的羈絆。他們變成永恆的停頓者。
還有比這個更折磨更酷冽的事?
第一誡,恐怕也是唯一的一誡,這個世界是沒有鬼的。余文樂與鄭伊健所屬的雜物科就是負責遮掩鬼與靈魂存在之事實的警方人員。特別是鬼。可以透過接觸而轉移寄居在活人身體的鬼。他們必須予以清除、槍殺,不讓其猶如病菌般的擴散開去。於是,傷心跟冷酷也成為《第》的雙重基調。優雅而那樣憂傷的音樂,鄭伊健和少女送的充氣恐龍一起共舞還有共騎腳踏車,這些美麗的情感,像是零餘的置身於恐怖與恐怖之間,成為抒情一如某種緬懷老時光的身影,那就疊合了文本那些永遠停住的靈魂們。
從哪裡開始戰慄
恐怖場景的調度,當然是《第》值得稱道的部分(或者說默從來就很關心這個部分)。鏡頭的施力點,成為恐怖技法是否夠生猛的原因。來說說真的是別開生面的死法之稀奇怪離的那一幕:樓頂,鏡頭從少女們的腳邊滑移,切上少女的身體與容顏,並特寫連接點,她們的頭髮,髮的末稍全都綁在一起,還有她們的手,也牽在一塊兒,警探氣喘吁吁地趕上,最靠近樓頂邊緣的少女邪異的一笑,倒下,鏡頭側拍她們如骨牌般的,一個接著一個的,摔下。
再來,就是骨頭、血肉模糊地和在一塊兒的屍骸堆,在樓梯上。
這幾個鏡頭的銜接和氣氛的營造,都教人吃驚。唐永健的畫面便有了滲透的能質,在從容徐慢的鋪排(且別忘了那幾個共舞共騎的情感式鏡頭)之中,就刀鋒閃銳地置入追逐與死亡場景,緊湊且有了撞擊力。
足以摩擦骨頭的音效也是默欣賞的點。沒有濫用,而是在該爆炸的時候爆炸。
余文樂(感覺像是成了香港導演很樂於合作的男演員,印象中就有《妄想》和《塚愛》,莫非要如李心潔被稱為鬼后般的成為恐怖一哥?)必須下手殺死處於附身狀態的無辜者的心理驗證,是文本裡行動的辯證很有張力與壓力的部分。譬如鄭伊健強調見誰殺誰,而來的人竟是鄭的妻子,他卻無法面對(當然這裡還藏有個最後的翻轉)。人形以內的事物究竟是否為自己熟識的那個人?這就有了必須區別與必然傷害的懸疑感。
這並扣緊第一誡(這個世界是沒有鬼的),就像文本開頭一個警察追著一個人,旁白卻跟妳說別相信自己看到的(片中那個長官的設定也很有趣,鏡頭總是拍他的嘴以下總是吃著食物,這麼庸俗貪婪的人原來也有另一面;而酒鬼般的鄭最後也翻了一下),於是逆轉為兩個都是警察,他們在追犯人。這幾乎就是戰慄的心理緣由了。余文樂一步步接近、發現這個世界,就愈是知曉無以判斷人與鬼的身份逆轉,他就愈是難免人人都是鬼的精神緊繃(作夢也夢見自己的女人是鬼)。
鬼魅的暴力無限,救贖無用
當代的鬼魅似乎不再消散或需求救贖。不是林正英道長或午馬的那個時代,殭屍有眼淚的時間已經走得很遠。現代的恐怖片種,無論是東方的女鬼或者西方的殺人狂(這個類型的兩種極陰極陽的脈絡發展),都不再擁有溫柔。他們是極致的冷酷與兇殘。他們成了單純的邪惡的展演形式。他們是從黑暗之中反撲而來的猛浪。
以往有冤屈而最後必然得以轉世或消滅的女鬼,到了《七夜怪談》貞子還有《咒怨》佐伯珈耶子後,形成永恆的恐怖。她們要一直玩下去,一直一直。只剩下濃黑的意志。她們就化為人類的夢魘。永不結束。這除了實際影片的利益外,似乎隱隱約約瞥見了我們對存在於人類認知以外的事物對幽黯對精神的不確定等等的恐懼的巨大身影。彷彿我們再也用不著祈求。救贖並不存在。那麼,這就是真實恐怖的年代。
《第》將殺人狂的設定巧妙地移進東方恐怖片,將女鬼與殺人狂做一個結合,雙重的恐懼之物,於是,比起女鬼的無所不在、殺人狂的瘋狂追殺,更恐怖的是,妳所摯愛的人或街上的路人,被他們侵佔以及任意拋棄。鬼魅的無限無邊,還有親友被拋空的軀體,妳就絕對的孤立了。而這樣的事將沒有盡頭,便完全摧毀妳作為人的美好信念。難道這不就是我們對現代生活的觀感?
——97/11/16,「2008台北金馬國際影片觀摩展」,新光影城3廳,晚間。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