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是易碎的嗎?
鄭聿從第一本詩集《玩具刀》的不當利器(學習鈍感)到了第二本《玻璃》意圖於更少的姿勢(於是也就「剛開始只是想減少/如今卻真的太少」了),相當明顯的變化,就在於語氣從原來的凝滯重厚轉為薄物細故(因而深刻龐然),詩集也擦洗得更輕盈更是流線(詩句也愈短愈少),猶如工藝品,處處精緻得教人不能遺落,如〈留守時節〉:「黑暗是一把傘/為了把傘收起來/而淋了整夜的雨」、〈穿牆人〉:「他是一個火般的人啊/卻活在容易點燃的世界」、……
《玻璃》是關於少(的美學與哲學)的計算與衍化。少意味著發現多餘,將那些多出來的東西清掃乾淨,深深收服人與人生那些持續不絕想要增多的慾望,遂如〈地獄感〉說的:「皆有三千世界/可以無止盡解釋/乃至於不必解釋」。
少其實是多的其實是豐饒的。減法並不意味瘦身,而可能只是創作另一種加法:一種愈減就愈多(準確性更多,而不是混亂的無意義的多)的加法。而碎則是少的另一種變態。大的整體分裂為千萬種碎片,它是少的,每一塊碎片都是更少的,但也因此保有隨時都可以再進行綻裂的華盛感。碎,不正是擁有了更多片段更多照射的可能性嗎?
那恰恰是宇宙洪荒與繁星各自座落的複雜關係,如〈夜行性〉:「黑暗分裂/並遍布屋裡/集體發出同一種聲響/同一種深」、〈比克大魔王上班日〉:「這個世界正被輕輕敲破/有一隻手伸進來,把我/與另一個的我分開」……
分離隔離的意象在《玻璃》反覆出現,比如被割掉的繁星(〈臟器〉)、〈剖開〉:「切一半給你/一半完全我的/卻害怕自己會分到/比較大的那一塊」、〈失眠〉:「床也有斷崖」、〈最後一天〉:「誰都不敢先破掉」、……,而分的另一面是合,於是,自自然然的相合的主旨也被討論著被巧妙地引入其中,比如〈治療〉:「我的右邊/離開了我/……他繞了一大圈/終於回來了/變成左邊/那麼遼闊的左邊」,真是不可思議離開以後又迴轉的遼闊。或者吧,四分五裂也就是陰晴圓缺的另一種表現規模。
玻璃是肉身(性別)狀態的隱喻,也夾帶著距離隔閡的意思,同時更是清晰地對自我照看,鄭聿一步步極專注極堅決調度,將詩人的情感(不止是愛情而已)、站在世間什麼樣的位置上、如何檢視己身的鋒芒與遲鈍以及思索作為人的手藝等等,纖纖細細地編織為命運星圖,讀著讀著也就特別呢感到一種奇妙已極的少女況味,精微絕美得匪夷所思,彷彿一碰就會炸裂,但又堅硬得難以言喻。
而我不免想起林則良〈窗玻璃上的蛇〉:「有一個人逐步修改另一個人的赤裸/有一個赤裸的人逐步偽裝成另一個人/彼此走向彼此/在一扇落地窗前佇立//推開水面/誰也沒有了誰的天空」,還有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寫〈我們都會被修改〉:「我們變得脆弱/而那些禁止看見我們裸體的人/看見我們裸體」,彷彿他們正在隔著時代、詩句與鄭聿的《玻璃》對話,去重新打開那些潛藏的正在張揚呼吸的赤裸、自由和不受困的風光。
此外呢,〈地獄感〉結尾:「當我停在自己的肩上/帶給自己厄運」,也會讓我想起收錄在《冤獄》的〈隻眼〉:「尤其是那個叫隱匿的厲鬼/長期攀附在我的肩膀上」(其實隱匿更是長期對玻璃意象與主題展開連綿關注與書寫的詩人啊)。
《玻璃》裡我最喜歡的應該是〈永和〉、〈治療〉、〈過動〉、〈畫師Ⅳ〉,每一首都神作,尤其〈永和〉,鄭聿既寫出該地的曲折地貌,也記述著更多人生的實景:「……繞著巷子/有些是長長曲折不斷的/有些越繞越圓/越越越裡面/……可是我不想出去/卻像漣漪一樣/越繞越出去」,是啊,無論在裡面與出去,都還是圓的還是長長曲折不斷的。那麼,或許《玻璃》根本是不碎的,鄭聿只是經過了繞過了碎裂重新又回到自我與世界完整的樣貌。另一種完整,同一種完整。
是的,這裡確實是不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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