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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宇還給詩,語言的日常性,並經由拼湊、剪貼與重組賦予語言更多的可能與凌厲。而零雨透過詩將語詞解放,將語詞的內容變成空間,無限量的空間給解放了出來。商禽則是盡可能地把無數所指的,都凝止在語詞之中。顧城呢,顧城的詩乾淨剔透,幾乎沒有雜質,那是水面底下的一抹流水,他讓詞語還原到最純淨的最初,即使面目如此象徵而也就如此曖昧模糊。幾乎,所讀的,喜歡的幾種詩、幾個精彩的詩人,都有破而後綻放的路徑。他們總是在破除語詞的可見性與既有規則,重新挖掘我們語言的深度與可供演練的語境與想像之象限。而嚴忠政的詩集《玫瑰的破綻》(寶瓶文化)了不得的地方,便在於他直接將「破綻」綻放了出來。 

 

  《玫瑰的破綻》共分五輯,每一輯都有一首同名詩,顯示嚴氏對詩的品味與定位之基本核心。我們不難見到他所謂「『再經驗』不再是認識性的,而是戲劇性的;『綻放』與『破綻』的關係更是戲劇性的推遲,我想邀請讀者參與這樣的想像與再創造,且以不同的語言風格出入於這個移動的象限。」是的,移動的象限,在這裡,我們理當穿過嚴氏的詩與語詞,抵達自身,抵達屬於每一個個體所獨具的意義與詮釋。我們應當賦予詩在詩人之外,甚至在閱讀以外的神秘無機質。或者,不,我們無以賦予。我們只是迴向祂們。並將作為回音的字詞一一讀出或一一填下。這確實是戲劇性的。 

 

  我們讀輯一․此前的〈此前〉:「她的名字叫早晨\早晨沒有情緒\像你醒來\原諒了敵人也就原諒自己\\她靜靜像\畫在紙角的風鈴\時間是風\\敵人走來走去\給她很多顏色和大面積的噪音\她還是沒有情緒\\窗外的筆畫越來越少\(終於可以)只有管芒幾筆\最後連田壟那邊跑回來的物\都為了擦亮玻璃」,讀到了一種風景,一種靜靜的早晨,靜靜的冷淡,而無有動靜,那是如此凌厲的靜,靜得像是有人在鏡中切割我們的影像。

 

  我們再讀輯二․玫瑰的破綻的〈玫瑰的破綻〉:「到你澆花的陽台找你\一朵很紅的玫瑰和那屬於馬鞭草科的\美女櫻,赫然,從一疊詩稿裡鑽出她白皙的韻腳\還有淡桃色,剛剛才裝腔作勢的朵頤\嘴裡咬著Honey,細裂中略帶風格\\有人說,這就是春色\你說這是綻放,我說這是破綻\堪稱特有種的植物和風爭執了起來\家具躲到音樂旁邊\詩躲在時間後面」,讀到了影像與聲音的交融,且是主、客體替易的,動作、話語的詞性有著折疊、置換甚而強迫,那是壯烈而無聲的咬合,在詩還沒有拋出來的時候,已經試著安排一些更深刻的位置,讓祂們坐進去,是的,破綻,在語言的破裂之際,詩將不無濃烈地綻放出來。

 

  我們又讀輯三․骰子的信徒的〈骰子的信徒〉:「一排小學生跟著白鴿踏是紀念館台階\他們進到骰子裡\解說員要他們看卡其色\玻璃櫃內一件有彈孔糜爛過的曾經\那是信徒們擲出的點數\到現在\還有人要小朋友掏出口袋的零錢\\一排等著公證的肋骨繫著更白皙的肩帶\她們進到骰子裡\證婚人要她們為對方戴上\從乳房外面拆下來的門環\那是信徒們擲出的點數\到現在\還有人敲錯房門\\在捷運鑿出的地層\骰子的門徒面面相覷\有人六點以後就要露出三點\有人四不以後,還要一沒有\像電車癡漢羸弱的身軀\自得其樂地\掏出他們的神」,讀到了一種荒涼,一種被常態所緊密包裹的瘋狂,荒蕪的,哀傷,那種被骰子決定,被拋擲到骰子深處,而不可作主的狀態,叫人吃驚,但隱隱約約的,我們辨識到嚴氏所指的,彷彿我們愈活愈小,愈是卑微,過往卡夫卡/Kafka的城堡或者波赫士/Borges的迷宮,都俱遠矣,而今我們只剩下骰子,我們繼續計較著點數然後在骰子裡兜兜轉轉,且不得不成為其信徒哪…

 

  我們繼續讀輯四․蕭邦的女人的〈蕭邦的女人〉:「你很小心。拆開幾個間隙的音\陽光不在窗邊\布染和鞋也離陽光很遠\只憑記憶給的視線\你很小心。重複著不能重複的夜\敲擊銅色與低音\等待一個最後的滿足點\她開門進來(爬一個音階進來\)休止在最煩躁的標本面前\冷冷的森林\她的眼睛更深\\你很小心。在白鍵與黑夜之間\找來才剛剛蕭索的髮\當成寂寥的古典\那是第八個鍵,遞降的下弦\她在你的死亡裡睡去\因為唯有夢者\現實才有和弦」,讀到了謹慎,讀到了異樣精準的切入與滑出,我們可以察覺佈局,沒有不經意的事物,在最巧妙的調度下,字跟字的回音都流進我們的耳,我們各自的古老的音樂。

 

  我們最後讀輯五․江湖退稿的〈江湖退稿〉:「老馬拉著一匹屍布回來\有些重,因為還有去年的覆雪\(去年的說法是從達利的軟鐘扭曲而來的可是\有刻度的地方就有責任\站在上面馬步要穩)\\而今年的雪線更低了\積雪不融的高度從離騷降到了暢銷書\像降半旗的萬國音標\我們彼此悼亡\(所以不能幫你出書\不是你的問題。真的不是)\\看樣子我們沒有江湖了\給你一封退稿信\盼兄勿念\戰國就快結束\楚王去去就回」,讀到了莫可奈何的同時,我們也見識了嚴氏的幽,悼亡的意義的轉化,瞬間就輕盈了,瞬間就有著直直的穿透感:生活在從未結束的戰國裡的詩人們,每一個都是永無返轉、必然客死的楚王。

 

  嚴氏的畫面總是冷清的,帶著一股不喧囂的刺骨感。那是靜靜的火或者雪。靜靜的燒灼我們的神經,也靜靜吸食我們的體溫。即便聲音也是。聲音也是構成冷清色調的元素之一。靜物畫。好像他描繪的不是靜謐的場景,而是靜謐的本身。那是逼向。持續的在語言與現象之中埋下一深切、透明的語境。但能說那是單純的寂寥、無表情嗎?不。我們看〈蹉跎如火柴的美學姿態〉,句子有「我要的神似、感官的悲喜\如火的重複」、「將火的倒影\看作是觀賞性植物」,看似毫無情緒的,但實則呢,實在不正是滿滿的,祇在一根火柴抹亮的瞬間所閃過眼前、心頭的寂寞與悲苦?

 

  所有的綻放莫不是從破綻而來。譬如金庸寫下的幾種最動人的武藝之一,令狐沖從風清揚處所習得的獨孤九劍,就是在別人的招式中找尋破綻,而予以破敵。換言之,那是從破綻之中站立的姿勢。我們在詩的成立與建構之中,尤其可以感應到破而後立。風格便是由此生成。唯獨打破某些邊界,你才能重新摸索並建構起新的法則(當然那又是另外的邊界了)。所以我們靜靜的讀吧,讀那些破綻的驚立姿:「在靜物畫裡拿走一個咖啡杯\怎麼還若有若無的有水漬從圖面滲出\我看我的倒影\它用兩種表情微笑\……\微笑啊微笑分割成眉鼻唇、\一個將發音者的眼神,或者\片面的靜物」(〈表情的複雜問題〉)。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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