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高普:
在談對你的小說的初閱讀以前,我想先說說關於你對《天敵》的讚譽:奇書。
這兩個字的質量之大,讓我十分吃驚(差不多就是下巴掉落地面再滾個幾圈的程度)。我清楚自己打算在武俠裡正在走什麼路,但基本是以不會惹起任何回應為前提的態度而寫(電影《一席之地》歌手阿莫對市場無感的無力與憤怒,我感到熟悉,只是相較來說,我無有太強或太長的情緒,這方面我近似董啟章、梁文道香港式的冷了)。這是一條極有可能唯我會走的小徑(施達樂則走在只有他的足跡與荒草漫漫對抗的台客武俠之路,當然了我更喜歡說它是畫虎卵派武俠),其曲折、豐饒和神妙趣味,怕只有我懂辨識與經營(並沒藥救的樂在其中)。
以是,在你主編的明日武俠電子報,赫然瞥見奇書二字時(還提及曾有一次小小的關於《天敵》的論戰),我當然是十分驚訝,甚乎不可置信的。對類型公式(既定次序、典型想像)的挑釁、挑戰,在以多數口味偏重、全面勝利的年代,壓根就是自找麻煩──但恰恰我認為寫字人應該就是一必須找麻煩的職業(進階版:自找麻煩的職業),一如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同名冷硬派名著的提示──然你卻如此推崇,以致於我不免要自以為這個麻煩找得還挺不壞的。
於是,我對你感到好奇,究竟你擁有的是什麼樣的口味和什麼樣的一對眼睛讓你會說出奇書這麼重的評價呢──說到奇書,以我來說,在武俠,各方面堪稱此二字的只有一部:不但炫技般展示如安伯托․艾可/Unbert Eco《玫瑰的名字》、《傅科擺》般百科全書式寫法(江湖是大百科啊,文本裡流竄的大量古籍資訊和字謎,都讓我看得眼花撩亂,興奮不已,且它還牽涉到小說虛構經典的說謊的技藝),更將魔幻寫實技法演繹到武俠的皮血骨底(竹林市或各種技擊),還有那種自覺的以「隱」之一字(逃亡、藏匿)對無愛之人(難以懂得虧欠意義)進行通盤說解的探尋,那就是前輩寫字人張大春的《城邦暴力團》(它也是我最喜歡的,個人以為最好的武俠小說,另一個前輩倪匡亦的確封給了這部小說奇書的美譽)。
回到你的《新企業神話》。我認為相當好玩的部分在於冒險者新、舊兩種面貌的合併與對照。一個凋萎冒險家族的後代方去尋從古墓的探索因緣際會轉入了現代企業大樓的搜秘與追查,繼而帶出最根本的有技藝者的捫心自問:一個老行業、老手藝的人該如何在當代各種新興浪潮(但我總覺得所謂的新根本就是舊的已存的想法的變形或重新實踐)裡安身立命。
我傾向於把這本書解讀為你在寫字這門手藝被大市場(一部虛構史,一則洗腦般的集體瘋狂神話)機制掃到邊緣位置時的垂死掙扎(方去尋在書末的不如歸去、決意重返淹沒的古老冒險事業的壯舉該是你的心裡話吧)。而很顯然的,你有所堅持,也有所妥協(我並不以為妥協有何不妙之處,事實上,懂得在自我與他者之間尋求一協商、平衡和對換的定位理應是「人」字的真義)。而《新企業神話》便是你的探問之作(或言:在途中之書),並隱隱示現了你從IT產業跳入寫字領域(由新到舊)的奇妙旅程。
如你向我自陳的,你走在通俗文學的路上,與我不同。《新企業神話》的確是我好長一段時間沒再碰觸的大眾路線,以致於我一開始不免是有些乏味的讀,甚至不明白為何這樣的你會盛讚《天敵》(但其實波赫士早就以人不一定能寫自己想寫的書但卻能讀自己想讀也喜歡讀的書提醒過了)。然而來到小說尾聲,我便恍然了。在小說的前進上你有不得不然的通俗傾向,但真正重要的是你悄悄地在裡頭埋進去的,有關你自己省思的人生情報(對抗潮流,走自己的路)。這一點真是極為動人,便彷彿在一灘的污濁沙泥之中有那麼一小顆晶亮的鑽石在閃動,難能可貴至矣。
而新與舊兩造在文本裡有鮮明的對位呈述,你以各種類型的混搭風處理之,包含了在手機藏著咒語、神之音與惡魔的呢喃(如鈴木光司《七夜怪談》系列貞子復生的科幻驚悚),古老文字、秘密集會和兇殺案(如丹․布朗/Dan Brown《達文西密碼》式的訊息解謎),催眠式的殺戮畫面(如史蒂芬․金/Stephen King的恐怖文本),古墓與大樓的深入發掘(如印第安那瓊斯系列的探險電影),神與神的對決(如尼爾․蓋曼/Neil Gaiman的《美國眾神》)等等的,而最意味深遠的部分還是你藉由申博義口中提出、鏗鏘有勁的完整論述:「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就是人心。」
人心的確是容納一切,也區別一切的基礎。新舊之爭或潮流的生滅都在其中。這是文本除你對寫字人事業的獨特鄉愁外,我相當喜歡的部分。你以自己的話語說出了看似浮濫,實則從來都是如此的事實。
另一個有趣的地方是你的香港語法,好容易讓我想及倪匡、黃易等人的寫字情調與構造。尤其是後者標榜玄幻的〈〈凌渡宇系列〉〉(我手頭上的一套還是黃易在島國默默無聞時,皇冠出版的老版本啊),如《域外天魔》、《月魔》、《上帝之謎》等等,都是藉由凌渡宇此人物的冒險犯難,揭開了各種神祕謎團。黃易這系列意在各種文明的縫隙鑽探(或者說:想像),從神話、宗教到當代科技無一不可入筆(他大概是上一波混搭風的啟動者)。
你亦如此。方去尋(這名字真好,可以是有方向的出發去尋找,也可以把去當作離解,那就變成了不再尋找)此一人物的型塑便讓我重疊到凌渡宇。《新企業神話》的神魔降生、對立的氣氛也與黃易的玄幻頗有相應關係。在我的閱讀中,你某種程度上是承接了香港通俗文學的脈絡。只是你以含蓄的思辯與觀照,人心、神魔的辯證,「我的奮鬥」(與希特勒自傳同名,帶著玩笑感,也呼應闇王是希特勒的設計),正邪善惡的轇轕(方去尋拿著闇王權杖砸傷闇神召喚者希爾斯,而代表惡的俊美人物真田卻因手持聖物阿契美尼之劍而變得醜陋),遂有了將自己從那裡剝離的可能,而非淹沒其中。
最後,藉由方去尋說:「因為有一個地方在等我,一直一直在等我,我曾經許下承諾,要將這一生奉獻給它,如今是我實踐承諾的時候啦。」你走向、走回了人的本身。讓諸神自去忙他們的吧。無論是老神、科技神、企業神,哪一種都好,畢竟神或魔到頭來都得在人心裡誕生(也會終結)──是了,在諸神之間,人總是能自己選擇、決定繼承或背棄的路(如希爾斯最終背叛闇神)。
如此,相對於你直指現代企業的偽神話本質的此作,我更想瞅瞅你將在九月出版的《武道•絕地通天》(話說這跟多年前柯秋名的神話武俠《通天絕地》有關嗎?),去聆聽你在武俠裡真正想說的話是什麼。那才是我念茲在茲的領域啊…
默
於100,7,14
原發佈於【飛一般沉默~夢之零界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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