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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rea在《被背叛的遺囑》(翁德明譯,皇冠出版)用獨立的一章〈即興編作,向史特拉汶斯基致敬〉談這個音樂藝術者的歷史意義(將整部音樂史包含在自己的樂曲,反情感活動與心至上的情緒性,而是更高的知性所蘊藏的豐饒人性),其中說到電影《香奈兒的秘密/Coco Chanel & Igor Stravinsky》片頭那段舞劇《春之祭》蘊含的獻祭少女的美:「史特拉汶斯基給予這種野蠻儀式一個強有力的、說服人的,但不欺騙人的音樂形式;我們聆聽〈春之祭〉的最後一個段落,那段犧牲之舞:恐怖完全沒有被掩飾起來,就大方地呈現。

  一個新的形式,新的語言,新的敘事方法,總是會面臨挑戰(看看歷史上許許多多新的文學藝術形式所引起的論戰與爭端):人們的莫知所以、困惑和躊躇,都導致從可能性之海湧起的一道具體的海浪,遭受強烈地反彈。因為那終究太過陌生。往往某些人(其實你想用大部分人,但你並不清楚那個比例究竟有多少)想看只是他們所熟悉的規則、公式還有已知事物內容的東西。在他們理解以外的,並不能闖入他們的裡面。換言之,他們只想看懂自己原本就已經知道的事。

  所以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說的真好:「我希望讀者讀出一些我自己也不知道的東西,但我只能期待這種事發生在那些想要讀到他們所不知的內容的人身上。」(《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吳潛誠校譯,時報出版)

  想要讀到他們所不知的內容的人。這個,只能期待。大部分你所知的,都還是想要讀到他們所知的內容的人。這更接近現實情勢。一旦表現是以他們所無從立即在經驗底得出結論的,並一概予以排除、否定以及譴責。就像昆德拉在該章節裡引用的對史特拉汶斯基的批判、撻伐等諸多說法。而《香奈兒的秘密》編導以《春之祭》作為電影的開頭就頗有意思了不是,彷彿真正被獻祭的人其實是伊果․史特拉汶斯基:為愛情獻祭,為音樂獻祭,為新的敘事到來獻祭。

  雖然多餘,但你仍舊想強調任何一部關於實際人物的電影,都不必然是實際的,那比較近似於可以左右該文本動向的人(例如導演、編劇乃至於製片、監製等等)對該人物的印象與解讀。譬如你記得在俞萱舉辦的電影讀詩會看過的《工廠女孩/Factory Girl》(詳見《星辰詩書:無聲書》之〈眼神的形狀變成隱藏〉)就提到安迪‧沃荷/Andy Warhol和鮑伯․狄倫/Bob Dylan,但你翻來覆去的看,總覺得比較像是一個女孩遇見了魔王與英雄的故事,而不是什麼當代知名人物的傳說性交會。

  當然那個影片傳遞出來的理解,就構成了某個存在的圖騰。似乎也不必急於撇清影片中的史特拉汶斯基或香奈兒的真實性。譬如自傳難道不也是書寫者對自身的理解或者意圖發散出去的某種形象?只是你這麼小心謹慎提及形象與被使用人物的並不一致,不過是想要多一點詮釋與認知的可能性,以及對該人物的某種程度的尊重(他們留下來的「人」的故事與其製作出來的成品不必然能劃上等號,譬如片中所指的五號香水、史特拉汶斯基的音樂之誕生,你寧可當作是一編導的詮演、拼貼手法)。

  特別感興趣的部分,在於電影一些物件的使用。包括鞦韆、樹林、琴與布。香奈兒和史特拉汶斯基的互動與性愛模式也與之對應。從《春之祭》的現場,在觀眾席內,當人們都譁然、喧鬧之時(一群穿戴體面的猛獸),香奈兒的嘴角卻有著神秘而張揚的微笑開始,兩人的生命線便要有所疊合。而後香奈兒邀請他到她所擁有的別墅居住。在車子裡前往中的史特拉炆斯基的臉,正面拍攝後,下一個鏡頭乃接上了微仰角的香奈兒的臉,兩個人的對決(請注意,愛情通常更近於一場對決:肉與靈魂的拼搏)之強弱隱約可見(往敘事後方,便延展成了香奈兒主動卸下衣裳,裡頭未著一物,以及他們的愛情尾聲,抑或香奈兒的打扮還有她俐落地插手在衣物前方口袋、抽菸的姿勢)。他們一起彈奏(鏡頭帶著他們的背影)。史特拉汶斯基彈琴時,香奈兒旋轉起來,驟然身子有些不穩,他趕忙上前攙扶(鏡頭出現史特拉汶斯基的妻子的臉的特寫,疑慮便浮出敘事表面:這也可牽掛到下棋時,史特拉汶斯基的兒子的眼神,還有最後妻子帶著孩子離開,那個大兒子倚著車子不信任、抗拒的姿態。)

  史特拉汶斯基推著鞦韆,讓他女兒高高飛起時,恰在鞦韆最高的一點,下車的香奈兒回頭望來。鞦韆的情愛隱喻,那忽高忽低的擺盪,確實精彩(別忘了鞦韆的置入處在小徑的終點)。而在他們第一次性交後,史特拉汶斯基於林中散步,嘴角是掩飾不住的笑,鏡頭裡,一切陽光燦爛。他們也在林中的小屋性交。但,但其後幾次的樹林行步卻變得陰暗,變得冰冷──殘缺似的樹枝的陰影灑落在人物的身上,像是傷痕,像是切割。包括史特拉汶斯基想要,而香奈兒退入更深的幽黯,拒絕。包括香奈兒騎著馬在樹林奔馳,將史特拉汶斯基拋在腦後。包括史特拉汶斯基瘋狂般的譜著曲,鏡頭交替出現了香奈兒設計衣物的調度,與及更早前的提煉香水與史特拉汶斯基的別墅生活的對照。包括香奈兒前去聆聽樂劇時在樓梯時被多片鏡子分裂的影像。這些點都處理得煞是巧妙,把戀人之間的張力,含蓄而冷靜地暴露著。

  最後敘事來到公演。史特拉汶斯基擔任指揮,舞台上仍舊進行著獻祭的過程,鏡頭快速切換、流動(往事的畫面),當劇作女孩被野蠻的人們冷冷地凝視時,香奈兒突然代替了她,彷彿香奈兒才是那齣劇碼的真正主人翁,才是真正必須遭受那種宣告「你有罪」般的凝視。跟著電影空拍那棟已無人居住的房子(說起來這個黑白色系,充斥線條、圖形的房子實在是美麗的生物)、那條小徑,以及破敗的鞦韆。然後,一老婦走入飯店房間,倒在床上,而另一頭變老的史特拉汶斯基夜半而醒,在鋼琴前輕輕彈了幾下,猶若在送葬:獻給遠方香奈兒的最後一首輓歌。琴蓋閤上。

 

 

──98/10/22,晚間,《香奈兒的秘密》特映會,長春戲院。與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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