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麗川〈生活本該如此嚴肅〉:
我隨便看了他一眼
我順便嫁了
我們隨便亂來
總沒有生下孩子
我隨便煮些湯水
我們順便活著
有幾個隨便的朋友
時光順便就溜走
我們也順便老去
接下來病入膏肓
順便還成為榜樣
「好一對恩愛夫妻」
……祥和的生活
我們簡單地斷了氣
太陽順便照了一眼
空無一人的陽台
(《油漆未乾》,黑眼睛文化。)
十月二十四日,晚間,你與妹妹一起,地點在誠品信義店,〈〈誠品多媒體聲音劇場:聽戲趣〉〉,《廁所在這裡》,【台灣藝人館】製作,導演林人中(很活躍的策展人啊),劇本為日本別役實,演員為鄭尹真、魏雋展。開場播放著錄音,大意是講座要開始了,還有一些劇場必備的演前提點。舞台設置為一張公園常見的長椅,中央上方有一綁著繃帶的繩索懸掛,左邊是放置樂譜的架子。
裹在一華美大衣的鄭尹真,攜帶娃娃上場。她的獨白(細細碎碎的說話風格。但鄭尹真的語聲是優美、清晰的)。陰鬱,而充滿緊張、暴力。像是鬼魅。囈語,囈語。死亡在她的聲音,在她的臉,在她的舉手投足。以接近死亡的姿勢。她站在椅上,有一種垂危的,投身於什麼,或在懸崖般的刺慄。這時,魏雋展帶著一個紙袋以及另一個置放架登場,詢問是否可以坐在椅子上。兩人遂展開一密集的,夾纏不休的對話。他們都對著觀眾席說話,幾乎沒有對看。正面迎接戲外凝視(但其實是黑暗一片)的對手戲。
主要的議題在鄭尹真的角色想去死,而魏雋展的部分則是想靠著讓別人問廁所在哪裡以賺得一百元「嚮導費」的方法謀生(他得養老婆、孩子還有老婆的媽媽)。真叫人捧腹的對照組。鄭尹真絮絮飄飄的說三樓的先生怎麼幫她製作了一完美的自殺器具(即包著繃帶的繩索還有踏台),刻意以一痴傻、含糊聲音說話的魏雋展則嘮嘮叨叨的大談了廁所的生意經;一個覺得自己異常(明確地意識到自身的怪異的此一事實就有了悖論感:如果她怪,她就不應該覺得自己怪。但她偏偏知曉別人的看法:將娃娃視為孩子並說話的精神變異。編導也利用這個開了玩笑,也是一般人對精神病患的偏見,以為他們是全然的瘋狂,但實際上呢,他們只是在某一細微部分,執著到底乃至於產生歪斜性),一個覺得本身不怪,正常得很(他怪,但完全無從理解自身的怪)。
兩個人的交會爆炸著笑虐。特別是關於魏雋展該不該阻止鄭尹真上吊(她想要告訴他不應該阻止,所以他必然有想要阻止的此一詭辯),以及魏雋展的廁所生意的可能性(究竟為什麼問廁所在哪裡的人該給錢,或不該給呢?)。死與生都以最荒謬的姿勢進行:他們各自關心著死與廁所(這可是擠滿人類排泄物的場域,換言之是活生生的身體與遺棄聚集於此的隱喻)。並且透過鄭尹真對魏雋展的生意的辯駁與否定(她可是極之有條理的一步步擊破)。到最後,他們所爭議的基本核心:廁所,卻是沒有的。這真是空無與可怖的極端模式。
無論鄭尹真如何「巧妙」地撬破魏雋展廁所經營的破綻(她甚至憂慮、關心起魏的生計),抑或魏雋展並不在意鄭尹真是否去死而導致鄭的死亡意志的零散(沒有反對者,乃無由堅持),那都是同樣的:他們被困在自身的觀點底,無從逃脫。而如此明確的盲點,就具體地指向侷限與可笑性。你可以聽見隱微在天上的更巨大的笑聲。這是一則關乎生存與死亡(存在的雙重線向)的邏輯、辯證的寓言。短小精悍的敘事形式。口語的往返、堆砌和議題的重複性造就了諷刺美學。包含翻劇本(他們各在架上放了一本冊子)的一致動作(隱隱有暴力與撕裂),或者像是交換著什麼的燈光,都支撐了文本的強度。
在魏雋展因尿急必須返回家中(一個企圖告知別人廁所在哪裡的人卻找不到廁所──根本沒有廁所──這可是猛烈的幽默的突刺啊)時,鄭尹真遇見另一男子(魏雋展換裝扮演)問廁所在哪並且真的給了她一百元──這可給了鄭尹真一記用力到底的回馬槍(但又何嘗不是又熱烈又冷淡地戳了觀眾們一下:誰說經驗法則與常識判定就足以代替辨識世界運行的?)。虛妄的極致哪…這麼一來,從文本外頭看著文本的你,豈能自信地認為盲點並不含括你,你並不陷溺於自身?
如此認真的荒謬著(抑或倒置:何等荒謬的認真著)。讓你想到卡夫卡/Franz Kafka的《城堡》(湯永寬、陳良廷、徐汝椿譯,麥田出版)。尤其是K和被排除在鎮上住民以外的一家人(被污辱、被輕忽到最低下者)其中的姊姊奧爾珈對話的那一長串反覆個沒完讓人像是船錨沉沉地下降又同時感到一過度誇大、無有窮盡的感性、推敲到輕盈如漂浮的熱氣球的話語:這裡面談到了奧爾珈的妹妹阿瑪麗亞如何拒絕了來自城堡的老爺索爾蒂尼的求歡(但誰也說不準阿瑪麗亞的心意究竟是什麼,甚至連那封老爺的信還有送信的人的看法都曖昧不清);還有她們的弟弟巴納巴斯如何在城堡的體制底為了「碰巧」被老爺任命送信而拼死拼活(簡直不可思議的論點);抑或是她們曾經是防火英雄的父親為了獲得城堡方面的寬恕沒日沒夜地守候在路上等待預期會偶然經過的老爺們的馬車(他一直把那個勳章帶著的舉動何其寒愴)等等。
奧爾珈對K說到父親所在的處境、渴望和不得救贖:「城堡裡在什麼時候有誰哪怕伸出過一個指頭來反對過他呢?就算是他窮了,失去顧客了,等等,這些都是日常生活中的遭遇,任何店鋪和市場都曾經遭遇過;難道城堡連這類事情也要管嗎?………可是有什麼要寬恕的呢?從來沒有向他提出過控訴………」一如K所觀照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們,總是採取著詭譎而無比封鎖的視點(因而模糊化)與行動的理由(荒謬性),你想那是荒涼的:人類對自身存在條件的那些猶豫和思慮。《廁所在這裡》顯然也精確地把這種踟躕和反覆矛盾、掙扎剖了開來。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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