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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從唐諾談班雅明的一段話說起:「終班雅明一生,他說好聽是收藏家,說難聽是購物狂戀物癖者,收集的主要是書,另外就是一些小東西小玩意兒,比方說玩具、郵票、帶圖的明信片、或甚至是那種騙小孩的、一搖動就大雪紛飛的玻璃球內冬景……不加以分類,而是自然的置放,只因為,恰恰是這樣的無用和不參與秩序,才是這些書的解放,讓這些書取回了完整的自身──漢娜鄂蘭的解說是:『一個收藏物只有一種非專業的價值,沒有任何使用價值。……(……藝術品總是能夠脫離日常的有用物品的世界,因為它們沒有任何用途),因而也就拯救了物品,因為它不再是實現某種目的的手段,而是具有內在的價值。……收藏是物品的拯救,也是對人的拯救的補充。』……」

  《第36個故事》從一開始便讓我想到城市拾荒者的意象,一種唯物之人的心靈逆轉的漫遊、旅程,鏡頭從一個物件的細節開始,那是一台espresso咖啡機的局部攝影,有拴把,有咖啡粉槽,一隻手以細緻的動作將咖啡煮出,打了奶泡──而其後,這裡將會被朵兒朋友帶來的所謂不實用的東西所充斥,彷若這是一個無用、遺棄之物所聚集的收藏館──跟著旁白說,朵兒不喜歡拉花,因為那就看不到奶泡與咖啡油脂接觸的模樣,那是每一杯都不同的。每一個都不同,正意味著獨立性與獨特性,而這些都指向多樣性原則,也指向自由,更指向了對當代價值系統(貨幣、金錢、經濟)的反思與考驗,尤其是朵兒、薔兒與媽媽的四段式(腳按摩、洗髮、小吃攤、計程車上)對話,她們的母親總是以必須是有用的,必須標價,必須有效率等等說詞(這多像是我這一代的父母或長輩們的態度啊,他們總是慣於採取一否定錢幣價值以外的價值的姿態),最後卻導引出從沙發客(提供家裡的沙發給背包客住,以後到別的國家去也能睡在他們家的沙發)變成背包客的自由朵兒(當然她也是心花朵朵開的戀愛朵兒)來。

 

  於是,文本裡的以物易物,便確實有了一對人的拯救的補充,那似乎使得人回到最原始的純真的對待物的態度,而不僅僅是盲目的以錢幣衡量一切,能夠重新認知到還有在此一偽價值的價格標準以外的價值,而這便終於有了真正意義上的自由(朵兒和薔兒最後完成了存錢與環遊世界的交換,她們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正要擺脫強勢母親的干預),那也許是影片中所稱的心靈價值或者是鄂蘭所說的具有內在的價值,終歸是對交易的基本結構產生了懷疑,植入了縫隙,將浪費的無用的評斷撤除,無論是以故事換取物或故事或人,都是本身對事物的再度檢視,不是量化的單位化的簡化的過程,而這便符合了舞鶴的自由人概念:「如今所謂美德,判斷事物價值的標準以及人際間的關係,具有重估的必要。」是的,已經必須重估必須重新定義了。

 

  而朵兒乃捨得拿以自己的煮食技藝(那是她最珍而重之的自我價值)用心經營起來的咖啡館去換取為群青的肥皂們身世所畫下地圖的那三十五個城市的機票(她找到了在自我以外的,故事的價值),她也想要有屬於自己的故事可以跟別人換,不獨獨是一頭栽入、耽溺在別人的故事。而不只是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是每一個物件,是每一個角落都有故事,同樣的,每一個故事也都擁有屬於它們的人、事、物的網絡。而我想啊,是否因為我們這一代還在已自封為經驗匱乏者的駱以軍之後,所以我們需要離開,需要去別的地方製造、尋找故事,而無有父祖輩那些叫人瞠目結舌、抓耳撓腮的,又神奇又黑暗的故事?

 

  編導蕭雅全幾乎是敏銳的,靈巧的在各個細部上完整闡述了換取的意義,從一場撞車(朵兒載回了一車的海芋)發展成想要撞你車的人賠錢還是賠花的選擇,以及其後的讀書Vs環遊世界或影片尾聲處的每個人的希望與價值,他以訪談式的紀錄鏡頭載負了素人的心聲,而這些全都是不一樣的,個別的聲音,而它們在文本裡以紀實介入了虛構,而產生了相當程度的逼真感(或虛妄性),一如薔兒說出的她們倆姊妹抽籤(環遊世界跟讀書)虎爛到極致、卻華麗又傷心的故事,一如朵兒最後坐在沙發上,一黑、一白,分裂般的自我與自我對話,一如帶來三十五個肥皂的群青(薔兒自作主張的寫下他想換的是情書)讓朵兒以他說的故事畫了三十五張圖且在最後把圖當作情書寄回給朵兒並告白……

 

  故事與及更多的故事,微小的氣泡與及更多微小的氣泡,而蕭雅全啊真是一個會說故事的人,而且他把故事和說故事的這個行為都以秀異、輕巧而精準但又隱微、含蓄的作法帶出來(看看他怎麼表現朵兒跟群青之間的情愫:鏡頭拍攝他們的手在一個盤子裡挑選紅色豆子到另一盤裡或者朵兒說群青是她最喜歡的顏色之一),我乃想起駱以軍不厭其煩會說起的酒館時光(在昏暗的光度稀微的場所聽取的那些光怪陸離乃至於敗德瘋狂的故事)或者是朱天心在〈威尼斯之死〉提點的咖啡館書寫(各種樣式的咖啡館裡所看見聽見的人事全都被吸進了正寫著的故事裡),而蕭雅全不正在一個不會移動的場所(並不是《霍爾移動城堡》抑或《西夏旅館》會行走的旅館那樣把故事帶著走的)營造、建構了許許多多的故事,而更奇妙的是,朵兒咖啡館在電影殺青以後,真的就在富錦街393號開始營業了──在擔任該片電影配樂製作的雷光夏的演唱會(《GoDevil的魔鬼絮語》之〈黑暗的重力,光與影子睡著的速度──聽《雷光夏光與城市的十四行詩》〉)裡聽到時,我被震動了,彷彿諦聽了一種真正堅定的在城市裡留下美麗痕跡的靈魂之騷動。

 

  而聲音,是的,影片裡的聲音亦叫人感知神秘、憂傷,特別是雷光夏的配樂、歌唱,或者桂綸鎂緩慢足以滲入耳的深處的說話、張翰低而醇厚的嗓音、林辰唏的帶點撒潑味,更有一優雅講述的旁白──於是,聲音也正在跟聲音交換著。

 

  而我最後必須想起朱天心的一個關於城市的問題:「一個不管以何為名(通常是繁榮進步偶或間以希望快樂)不打算保存人們生活痕跡的地方,不就等於一個陌生的城市?一個陌生的城市,何須特別叫人珍視、愛惜、維護、認同……?」蕭雅全的《第36個故事》似乎正面回應了這個問號後的不仁事實,他不僅僅保存了人們的生活痕跡,更是保存了我們說故事和聽故事的慾望,而我不知道還有誰能夠以這麼溫柔的眼睛凝視這個城市。而我不知道。

 

 

──99/5/17,晚間,《第36個故事》,京站威秀影城。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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