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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赫士很喜歡的一個故事來自《一千零一夜》,某個在自家無花果樹下睡著的男人夢見有個濕透的人從嘴裡掏出金幣,告訴他該去某地尋找。這位仁兄就從開羅出發了,千辛萬苦到了某地,在那裡他被誤認為是盜賊,狠狠地被保安隊修理一頓。隊長審問他。某男和盤托出。隊長嘲笑某男竟為了一個夢來此討這頓皮肉之痛,還自陳已連續三次做夢,夢到開羅有個宅邸,裡頭有株無花果樹,後頭有處噴泉,裡頭有著大量金幣。後來這被驅逐出某地的尋寶之人,回到自己的家中,在隊長夢見的地點挖出幾大袋金幣。

  還有柯立芝因為夢寫下的《忽必烈汗》也是波赫士所驚嘆的:「一位十三世紀的蒙古可汗夢見一座宮殿,根據夢中所見修建了宮殿;一位十八世紀的英國詩人不可能知道那座建築的藍圖是一場夢,卻夢到有關宮殿的詩。」這真是隱密的,超越人之上的,某種更高的宇宙法則吧…而有關時間與記憶,有關造夢的與被夢造出來的,電影《有一天》也處理了類似的神秘處境。

 

  如果我帶著一個已經發生了的記憶(一段終結的戀情),抵達另外的時間(用A段時間來稱謂),結果發現在那裡有關我這個人的記憶都是不存在的(我之於妳是陌生的);而A段時間的妳帶著對我的初步記憶(我告訴妳,這個相遇的機會是妳告訴我的),去尋找A段時間的我(而妳之於我是陌生的),和我開啟了一段美麗戀情。妳並且告訴我有一天會在別的時間(B段時間)相遇,而那時妳是不認識我的,於是我來到了正立足的B時間軸上……

 

  這是雙夢性質的體驗,這是將線性(因果性)破除掉的時間路徑:妳是A─B─A,而我是B─A─B。我們的相遇都是對方告知的,但同時啊,在那個我們以為是起點的地方其實都是從終結的那一邊連結而來。

 

  這是記憶的迴旋,夢的迴旋,時間的迴旋:一種迴圈現象。

 

  這樣子夢與夢的交錯,時間與時間的交錯,是不是悲傷的呢?我們個別都知道已經發生了什麼事,我們用最熟悉的目光凝視著眼前的陌生人,我們已經/往後會是最親密的,但眼下的這一刻,我們之間總有另一個回以陌生的表情,好像我們隔著的不只是一艘船,一片海洋,而是以光年計的距離,這是前世/今生的變異嗎,這樣的搜尋,上天下地,能夠找到我們的愛戀,我們的起始與終點嗎?

 

  片頭是一對並肩坐著、望海的戀人的背影。跟著是女孩的夢,她夢見一個模糊的身影和臉孔。她醒來,在吹動的風裡,在海的氣息中,翻箱倒櫃地找著,那個彷若指引著一切的,父親的指北針(跑船的父親發生意外所遺留下來的事物),出現就在床下。這個文本一開始就以如此柔和而隱密的形態預示了迷路與相遇的種種含義。

 

  隨後,女孩騎機車上船,那是一艘前往金門的船,女孩在上面工作。在清潔地板時,女孩發現有個著軍裝的男孩拿著指北針,一個工作人員呼喊女孩的名字:「欣穎。」男孩轉頭,一臉的複雜莫名,他凝視女孩。這是兩個人物被指北針牽結黏繫的相遇(對於我這樣的觀看者而言,此物件的意義一再被刷新,後來甚至是同一個遺物)。

 

  忙碌的夜晚以後,女孩拿著指北針卻赫然發現指針旋轉,跟著停電,一片黑暗,然後再亮。方才還人潮擁擠的偌大的船呢,此時卻空無一人。生冷、寂靜的機器場景。一個手持斧頭的外籍人士,追在女孩後頭。而那個指北針男孩啊則適時救了她,躲進非常擁擠、狹隘的空間。他為她說明他們在夢中,並且展示夢境的語言可以互通的(我卻不由得想到語言邊界的毀滅與愛情的親密關係),他們和外籍人士說話並聆聽彼此。

 

  敘事場面一轉,換了髮型、紮馬尾、穿著破舊T恤的女孩來到台北,找到K書中心,租了位子,睡了一覺,試著想要寫張紙條給隔壁位子的人,放棄揉掉,起身離開,在門口遇見那個指北針男孩,而他完全不認識她。

 

  電影便在這裡跳接著兩種樣貌、兩種空間(K中跟船上)的女孩、男孩的故事。我多麼歡欣於編導侯季然以船與K書中心做為人物的背景,以狹隘空間對照開放的時間,每個人的位置都那麼小那麼有限,但卻因為時間變得無限了,變得可以被統合在一塊兒(還有一幕他們打開一扇船艙的門看見的超現實畫面:一排排學生們K書的桌椅,而女孩在其中一張沉睡)。

 

  而他們就在我方才預演過的時間迴圈。而他們就像是在時間的本身迷路了。

 

  而這種迷路卻如此多情而深刻地使他們相遇了。

 

  文本裡有大量女孩、男孩的背影,好像有人在深深凝視。編導給了許多細部的連結,包含片頭靜止的背影畫面,在尾端重新啟動,往女孩之死邁進;女孩把自己的夢轉告男孩,要他去一艘船上找她;男孩則是在船上告訴女孩,他們如何在K書中心認識,但他希望她不要去找他。最後一個畫面尤其驚人的綿密、神異:女孩拿著氣泡棉,看了隔壁男孩一眼,然後按下去,銀幕全黑(在此前他說注意到她是因為她在安靜的K中掐爆氣泡棉,而他小時候最常做這件事)。

 

  而女孩問母親:如果時間可以倒轉,即使知道父親會出事,也還會跟他在一起嗎?母親說會,她不想放棄眼前的幸福,還是會再來一次。這一段回答了女孩在夢醒來以後北上的行動(臨行前她替母親綁了頭髮,那是訣別吧),義無反顧,堅決而教我哀傷不已。但也就是我相當喜歡的這段對話,在文本末又被拿出在男孩奔跑時以聲音形態重播一次,像是怕人不懂其暗示,以致於顯得輕薄、多餘。

 

  《現在,很想見你》裡竹內結子即使知道會死仍從另一個時間抵達她深愛的人的此前時間。應該有些永劫回歸是甘願如此的吧…就像是但丁所見證的地獄第二層保羅與芙蘭切絲卡:「愛慾,不容被愛者不去施愛。」「愛慾,把我們引向同一條死路。」他們即便在地獄裡依然纏結,不願放手,即便在受難之中。而在金基德的電影《悲夢》(譯《夢蝶》)也有夢的迴圈性:男人做的夢會變成女人的現實(他夢見去找前女友性交,她則會做出去找前男友性交的動作),而結束這種干擾現實的夢境的方法是死亡(化蝶)。

 

  而女孩說:「現在這個世界所有的人,都在做同一個夢。」

 

  而說到波赫士的夢,就很難不想到夏宇寫波赫士的〈自我的地獄〉:

 

          每個早上所有起床的人

          首先被他們自己的鞋子說服

          從不懷疑他們已經

          不是他們自己奇怪的是

          別人的鞋子為什麼會合

          自己的腳呢因為只要有一個人

          沒有醒來大家就全部

          活在他的夢裡

 

  我活在戀人的夢裡。而戀人活在我的夢裡。而我們夢見了別人的夢。問題是:我們想不想醒來?我們會不會醒來呢?而時間是複雜的,時間是綿延不斷的。而我們不會知道哪個接頭會接上哪個。我們不知道。

 

 

──99/6/08,晚間,《有一天》,絕色影城。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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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魔

    所有的擁抱終止以前,所有的季節終結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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