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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造牆者:

 

  蛇行男子繼續和你談詩。在自我的學習年代讀書會,這一次蛇行男子挑了然靈的《解散練習》。你沒有意見。這一點或許你和蛇行男子是比較一致的。你們都不拘限於特定範疇內的相遇。你們認為和文本遇見,尤其是偶然性的,隨機性的遇合,更是迷人、光華,更足以綻放某種在既定桎梏外的奇趣。這是前進到他者與異化的絕妙路徑。所以蛇行男子在唐山挑了這本詩集意圖對話時,你樂於接受。

  蛇行男子劈頭便說,然靈有著嫻熟、得心應手的意象操作能力。開篇第一首的〈砍樹〉即可見得,第二段的「……跟父親一起喝酒的榕樹,醉得吐了父親渾身的年輪,父親就這麼皺了。」或者第三段「蟬都爬進了耳朵,叫響了你的一生。」把年輪噴吐到父親的身上而父親便皺了,老了,這可是魔幻感十足的想像與形成啊。跟著也絕了,砍了那棵樹以後,蟬怎麼就都爬進耳朵呢,而被述者的一生就含括在蟬叫,彷彿把歲月與滄桑的變化之種種,都濃縮在這短短一、兩行內,這裡頭啊,有著詩人難得的靈慧與神秘次序和觀察啊!

  你則回應以,是啊,她確實有辦法把字詞的活躍度與張力推動到極致,且亦極為擅長當代詩語法的詞性變換,譬如就是三行,也就是三段的〈喝水〉便完全顯揚她的秀異筆法:

     水裡開滿櫻花,而且石頭是軟的。

 

     「真好,不愁沒水喝了!」烏鴉站在水中想著。

 

     牠的影子在剛發芽的樹上,等水升上來。

  透過水面看去,石頭的確是軟綿綿的吧,而櫻花直接開到水裡去了,似乎是倒影的翻轉敘述,而烏鴉若站在樹上,自然在敘述者的眼中此時亦是站在水裡了。但最詭異而有趣的是第一行的櫻花已然盛開,那麼樹該是茁長到一定程度,誰知敘述者語氣一轉,在最後一行,烏鴉的影子卻在才發芽的樹上。於是,這個程序都倒轉了一般:因和果的錯置。這仍可從影像解讀,水面的樹自然是小小一株了而覆蓋的影子相形自是大的了。而你說,顯其然的,此詩是烏鴉啣石頭到瓶內促使水面上升的故事的轉化,但然靈處理起來,畫面含蓄而漂亮,又充斥著鏡像對照的豐饒意旨,並且有著夢幻氣味。

  蛇行男子也說,童話式的圖像與字句也是她的特色之一。大部分的詩都帶著晶、柔和的氣氛與塑造,而呈現了一個透明感很大的空間。好像整個世界可以被她一眼看穿。而她正在玻璃外眨著眼睛數著魚缸底滿天星星似的。

  你笑蛇行男子似乎是醉了,醉在然靈所描繪的風景,被那些湧動的彩色包圍。

  蛇行男子說了,「而鄉愁是漸次轉涼的黃昏」、「行在光與影的田疇中,有座海酣睡在你的上舖,用窗外的雪身將你著墨」,抑或「一定是所有的風,都跑去吹牛了」,還有呢,「數幾隻小於商的大象,填充我的島。」、「記得光,要趁熱喝,不管在哪的我們,都有了涼爽無比的夢。」又或者是烏鴉的「你是一種夜嗎,用身上的黑,為光明點睛?」、烏龜的「你也是一種葉嗎,用背上的綠,規劃季節?」就醉在這些幻象裡何妨!

  是是,你對蛇行男子說,他便要如然靈所寫的那顆以為自己是烏雲的石頭了。

  蛇行男子又以然靈的詩應你:「繼續在佛眼裡,寫華麗的詩犯罪,歡騰眾鬼。」

  你可不希望蛇行男子蜿蜒到女詩人的夢境裡去遂行那華麗的犯罪啊。不過,然靈的用字與架構亦讓你想起有「童話詩人」之稱的顧城,還有朦朧派。而跟著,你忽然轉向,思考起散文詩的必要性。你的意思不是散文詩無必要開發與延續。而是對詩的表現效果與能量來說,究竟有沒有更加強與深化。《解散練習》是一本標榜散文詩的詩集。而解散,是一種對分離的饋養,亦即分解、離散。以形式來看,散文詩其實比較像是反解散啊,需要將詩句聚攏、合併以便整體料理。

  但是,蛇行男子講道,散文詩可不只是把分段取消的拼湊而已哦。

  當然了。你舉北島的詩來說明。〈在歧路〉是這樣的:

     從前的日子痛斥

     此刻的花朵

     那使青春驕傲的夜

     抱著石頭滾動

     擊碎夢中的玻璃

 

     我為何在此逗留?

     中年的書信傳播著

     浩大的哀怨

     從不惑之鞋倒出

     沙子,或計謀

 

     沒有任何準備

     在某次會議的陳述中

     我走得更遠

     沿著一個虛詞拐彎

     和鬼魂們一起

     在歧路迎接日落

  拼起來則可以是以下這樣的:

     從前的日子痛斥此刻的花朵,那使青春驕傲的夜,

     抱著石頭滾動,擊碎夢中的玻璃。

 

     我為何在此逗留?中年的書信傳播著浩大的哀怨,

     從不惑之鞋倒出沙子,或計謀。

 

     沒有任何準備,在某次會議的陳述中,我走得更遠

     ,沿著一個虛詞拐彎,和鬼魂們一起在歧路迎接日

     落。

  你這種胡作非為的竄改主要想表達形式承載內容的最大深度。原詩分行,在每一行後頭都有著一懸空的斷然跟冷意。若把它拼結起來,就失去了原來的空白與滑翔感。這麼說來,還是分行的效果好些。再說與然靈同質性更高的顧城之詩:

     我看不見那佈滿泡沫的水了,甚至看不見,明天。

     我被雨水塗在樹上,聽著時間,這些時間像吐出的

     樹膠,充滿了晶的痛苦。時間,那枝會噓氣的槍

     ,就在身後。

  蛇行男子知道這是〈傾聽時間〉的其中一段。將分行取消後,詩裡的節奏與韻味似乎就消散了,相當明顯。尤其是「甚至看不見,明天」一行到下一行的「我被雨水塗在樹上」,整個被凝結得過度勉強。蛇行男子這會兒可知道你的意思了。

  你繼續表示,尤其是《解散練習》大多是一頁幾行的格式,你很好奇對然靈來說,這些解散練習真的得以所謂散文詩形態演練不可嗎?或者說如此更能敷衍她所欲抵至的詩之迷境?譬如,將〈效應〉拆開來瞅瞅吧:

     你用骨子裡的冷

     養一場雪

     窩藏在瞳孔裡的甬

     破瞼而出

     讓目光跌撞了

     滿懷

     草叢中

     落滿花色的心跳

  詩的原貌為:「你用骨子裡的冷養一場雪,窩藏在瞳孔裡的甬破瞼而出,讓目光跌撞了滿懷,草叢中落滿花色的心跳。」你以為然靈此詩集的詩,一句和一句之間──當然有少數幾首是例外,如〈旦書〉系列、〈昨夜她夢見自己變成法國人〉、〈把潑過水後的天空交給你隱形〉──的沿連性不強,而留白卻很多、很巨大,換言之,它們幾乎是各自為政流衍意象的。你實在有些懷疑:然靈真的有意圖展現「將邏輯解散」的邏輯嗎?她的散文詩當真在告訴寫散文詩者,形式可以散文而語法決計不散文的意圖嗎?

  蛇行男子認為你想說:偽裝散文詩的詩。而這實在越過讀者的權限啊!

  你直認不諱。但的確如米蘭˙昆德拉揭示的:這可不是你家後院啊。你無權決定她的詩的風貌。你只是有點驚疑於那些詩彷彿還有別的樣子罷了。而然靈的詩集,當然是然靈說了算。

  蛇行男子覷著你的滿眼鬼火啊這才消歇了。

  而這就是自我的學習年代讀書會的第四本的對話記錄。

                       你的媧

                          記於99,9,13

 

  註:有關昆德拉的揭示,請見《不比絮語更輕》之〈越界,讀者的權限〉。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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