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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摯愛的媧

 

  鈞特˙葛拉斯曾經以他獨特的怪誕而蘊含著極端殘酷的現實感的手法寫下一種名為「認識眼鏡」的神奇眼鏡:「這些眼鏡不僅發現認識,更糟的是,還要揭露父母親,甚至是那些剛滿三十歲的成年人。只有在二十至三十歲的族群,才能淡然處之,無須揭露,也不會為他人所揭露。……肉眼所見的父親,與戴上眼鏡後的父親並不相同;而且還見證到他們過去的變化無常,……在那兩片鏡框中重複出現了種種暴行,都是在十二、三年前所幹下。謀殺,成千上百人的謀殺。……每位父親至少隱藏了一件謀殺行為,許多就這麼湮滅,被掩飾、隱藏、埋葬。……不過子女們都守口如瓶,恰似從前父母之神秘莫測。羞恥心起了妨礙。特別像父親的人,都害怕從中得到結論。就算犧牲他人,中學生和大學生由於希望維持父母所資助的教育之路,而不敢提出質問。……相當多的少男少女,再無法容忍父母的可怕形象,因而離家出走,跑到外國,進入外籍軍團,已司空見慣。有些人又回到家裡。短短的時間內,在漢堡四起,漢諾威兩起、卡塞爾有六起成功的自殺事件,促使布勞克塞爾公司在復活節前不久,就停止供應所謂的神奇眼鏡。在短短的幾個月中,過去突然明亮起來,然後再度如人們所預期般,永遠黯淡下去。」

  有關罪行,有關人性灰暗至無解的時刻,這是我所讀過最怵目驚心、最絕望的一段。葛拉斯談到的當然是納粹的那一段歷史,一個集體犯罪與瘋狂的日子,而沒有人清醒,或者說不允許人清醒。一個平庸的、世俗如你我的人,忽然在那樣的時代裡以殘殺為業,以更有效的執行暴力為驕傲。而事過境遷以後呢,遺忘成了契。曾經讚揚、深入在屠殺樂趣的人們又回到溫和的,一般的表態裡。好像這些以人發生的災難並不真的到來──看電影《借來的幸福/The Day Will Come》時,我直覺就想到了我們一起讀過的葛拉斯文本。

  你知道的,真正可怕的邪惡,是以日常形式環繞在我們的那些,而不是那種撒旦式的、殺人魔式的、競技場式的邪惡。它更簡單,更樸實。它不在外部,就在我們的裡面,我們的偏執,我們的信仰,我們的觀點裡。一旦我們對他人的痛苦與受難失去想像力,一旦我們積極地回應一種單一的、簡化的、隔離他人性質的看法時,我們就不在人的美好那一邊了,而是來到人性地獄的這一邊,將以凡夫俗子的形態犯下魔鬼的罪刑。一如那些認定被國家授權而自許公理正義且自我感覺良好的殺人者。

  你應該和我一樣,都認為導演蘇珊˙施奈德/Susanne Schneider是有意圖的,有策略的以一種隱喻,晦暗不明的模糊感(但它具體存在)去顯現那些人們曾經做過的事,總有一天會回來的,逃也逃不開的事實。人們所信仰的東西並不能為你所做的事情背書,你應當為你做過的事負責,無論你是為了多麼深刻的理由(革命與抗暴),當你殺了人,那個事實將永遠追隨著你,直到你面對自己的惡意為止。對吧,你也這樣想的嗎?

  影片開場,是隧道裡快速流動的燈光、疾駛聲,女主人翁艾莉絲的獨白說著必須向過去追索的詞語,而在她說到「回頭」時,她便離開了隧道,強烈的白晃晃的光打在她的臉上。

  你喜歡這個幾乎就含括了整部片有關尋找與面對過往的基調的隱喻吧!

  而我覺得厲害的還是後來,艾莉絲和同車男子在車上性交,猛烈的震動,猙獰的臉,最後她流下眼淚,完了以後呢,她藉故要男人離開車子,把他的行李扔在路面,駛車遠離,而晚一點,在酒館,她救了一個少年(喝酒遊戲),和他熱吻,突然又轉身離開。這個行事莫名其妙,帶著強烈的一種情緒的女子,對我來說,遺棄似乎是她的行動主題。你覺得呢?

  電影的另一條敘事則是參加行動聯盟(反對基因改造玉米)的茱莉,發現自己的頭像被登在宣傳品上,她不感到欣喜,反而帶著怒氣,甚至恐懼。敘事前進──艾莉絲似乎在找尋什麼,而悄無聲息地來到茱莉一家的晚餐時光,她看著,然後忿怒著,以最冰冷的形態忿怒著,沒多久,她開車,眼角搜尋,瞥過一株巨大的樹,特地回到樹前,撞上,那是一種意志。意志,我說。

  編導的影像語言,你說,很清醒,清醒得讓人難以呼吸,你說,她的每一步都在計算裡,什麼時候該產生什麼衝擊,她都清清楚楚的。大量的臉部特寫,近身拍攝,搖晃的鏡頭調度,緊張感醞釀,但又沒有兇惡的爆發,就祇是冷冽的,像是骨頭都要冰凍了似的,你說,尤其是茱莉的秘密被揭露的過程,家庭風暴從信任到瓦解的可怕過程,到頭來,連艾莉絲都無從阻擋這個趨勢了。等在茱莉生命裡的黑暗的事物,呼吸著,呼,吸。呼吸。然後將她吞沒。

  我讀得出來你眼中濃烈的懼意。被指責為殺人兇手,而確切又做過這件事的人,總會被罪惡與制裁的意念追逐著的吧(於是也隨時準備想逃跑)。何況編導的處理又特別冷靜,好像鋒利的手術刀在人體上一塊一塊的片著似的。但過去的確是逃不開的啊。人做過的事,無論逃到多遠的明日,它還是會躡身後,藏在影子,等待著。那一天,終究會來。在葛拉斯的那本小說,不就有一個瘋狗一樣的男人到處去清算(他以淋病的身軀去找曾經在戰時殘殺過的人們,誘拐他們的妻女上床,以做為復仇,做為他們遺忘的代價),把那些往事,把那些地獄的日子,重新召喚出來嗎?!

  茱莉也是。縱使她是為了自己的信念,為了大眾福祉挺身而出,而被貶抑為恐怖份子。但她在搶銀行時,殺害過一個無辜者。一個牽著狗──而狗,一隻柔軟使人愛憐的狗,反覆出現在艾莉絲的夢中,直闖了森林,她跟後頭深入,這又是漂亮的一次影像隱喻──的人意外闖入,茱莉誤以為對方要攻擊而槍殺他。茱莉的老公說在法國,每個人都擁有「重生」的機會。但重生,你跟我都知道,不是遮掩,不是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重點是她開槍了,所以她遲早要面對這個她自言記憶模糊的場景,如果她真的打算重生的話。而重生是她必須體認行為與信念的落差與和諧。

  你另外喜歡一些溫和的部分。艾莉絲與弟弟、妹妹芳心的互動。和妹妹是兩人坐在屋頂(狗屋),背對著,但錯開一定距離,鏡頭落在她們的側面,妹妹這一邊,姊姊那一邊,無論是哪一邊,兩個女孩就像是連在一起,重疊似的。弟弟呢,則是載著姊姊去兜風,兩個人在夜裡,在風中,取暖似的緊緊摟抱。那是親人啊。你更喜歡的是茱莉辨識艾莉絲的那一幕:近拍正在彈奏鋼琴的茱莉的臉,艾莉絲走近,在她的身後,鏡頭一轉,換以拍攝鋼琴前的那片玻璃,那裡,也有茱莉的臉跟艾莉絲,艾莉絲正在瞪著茱莉,茱莉漆黑的眼睛忽然有了一線光,她想到了,那是她的女兒。你認為這個調度,深刻而餘醞十足。

  我想說一下,艾莉絲在車內和茱莉相互拍打的場面,有趣的是,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裡,在一個艾莉絲執意要打開收音機播放吵雜的音樂(一如片頭芳心在家中播放震天響的音樂),她們想野獸一樣的扭打,最後抱著痛哭。那是和解啊。

  你也覺得那個處理很棒。音樂,母親的音樂跟女兒的音樂是截然不同的,從對立到可以諧和並存。還有帽子,你說,總是以遮掩什麼而存有的帽子,在芳心得知真相後被仍到充滿灰燼的火爐裡,這也是個讓人悸動的處理。

  「大家都希望,她能忘記自己為何如此嚴肅、消瘦,不再圓鼓鼓、滑稽可笑。為了達到目的,瓦莉待在醫院裡,受到很好的照料,以便忘記不愉快之事。就這樣,這種模式逐漸成為所有人的生活準則──遺忘、遺忘!……每個人都必須遺忘。既然記憶是愉快往事、而非羞人醜事的棲身地,這件事就再自然不過了。由於積極回憶並不容易,每個人都必須有信仰者,如上帝;凡不能信奉上帝的人,就當信仰美、進步、心中的善,或其他種種思想。『我們,在這裡,在西方,我們堅信自由,直到永遠。』就行動吧!遺忘是一種創造性的活動。」葛拉斯另外的一段話,我們必須謹記,勿犯。

  《借來的幸福》是一個對抗遺忘,對抗過去的惡的文本。它提出了人必須面對的可能,即使,你不無哀憐的說,茱莉要付出再次離棄的代價:最後在自承殺人後,她決定回到德國,法國的家人則必須迎接痛苦,在艾莉絲的車上,她穿過國境,抵達她的故國,她的殺人之地,她遂忍不住的嘔吐了,然後與女兒告別,茱莉打算自行移動(我們都推測那是要去自首,一如艾莉絲反覆強調的:她必須自己承認)。艾莉絲回應茱莉問她何去何從,艾莉絲說她要回家。親情,以人存在的情感的那一面,乃成為此文本溫柔而堅實的後盾。

  最後是湖光山色,是水聲,靜態的影像,和開頭的隧道光影流動形成強烈的對比,但又是那麼平和、寧靜。騷動跟靜止,多麼深沉而豐富的結構啊,你無比感動的說著。

  如果有葛拉斯的認識眼鏡,我想,最好的用途,並不是看著別人,而是拿來看自己吧。認識自己的真相,認識自己的醜陋與哀傷,認識自己的罪孽,那麼救贖或許可能存在。葛拉斯說:過去突然明亮起來,然後再度如人們所預期般,永遠黯淡下去。我則希望,過去明亮起來了,就不再熄滅,持續地作用在我們的心中,無有遺忘那些我們曾經犯下的錯。

  而這是可能的嗎?你跟我都希望是。都希望是。

 

                    造牆者

                       寫於99,10,06

 

 

──99/10/04,晚間,《借來的幸福》特映會,新光影城。與妹妹。

 

 

本文刊載於2010女性影展官方部落格http://wmwff.pixnet.net/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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