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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諾以卡爾維諾作為閱讀《巫言》(印刻)的竅門。真是奇異、獨到的排比和切入點呢。他說:「朱天文和卡爾維諾的相似,有機性的相似或者說逐漸的趨近疊合……溫和有禮且富同情心,他們的小說卻有一種奇異的冰冷……在小說諸多的可能『用途』上(其實是可共容的),他們不用之為克敵制勝的武器(比方昆德拉),不作為融解個人獨特經驗硬塊的故事傳遞(如本雅明語),它較專注的、線條清冷的使用於認識。……這樣典雅的、節制的、知性的低溫,並不真的無情,內行的、細心的讀者仍看得出,如內行的、細心的厄普戴克說,卡爾維諾最溫暖、最明亮,卡爾維諾對人類的真實,有著最多樣、最仁慈的好奇。」(〈關於《巫言》〉)

  他們的確如唐諾所說,是低溫的,但卻那樣溫柔、明亮。在小說裡你感受到豐饒多樣、深邃不休止、對世間無盡的憐愛與凝望。那越過分裂,越過人性所能被觀察、抒發的最遙遠距離,越過你所能想像、設置的,安靜、美麗的,境外之境。以閱讀和書寫做為小說的兩個座標軸,他們打造靜好、詩意的混沌,將兩者完美塑合。

  你則不免困惑:所讀是他們的書寫?或所讀的是他們的閱讀呢?

  而追根究底,你的閱讀策略(或說詮釋策略)又是什麼?該從哪裡開始?朱天心的漫遊者?波特萊爾的城市拾荒者?波赫士夢與迷宮的重疊路徑?賽萬提斯的騎士?張愛玲的繁華蒼老?胡蘭成的女神論述?米蘭‧昆德拉的旅夢者?馬奎斯的吉普賽人?吳爾芙陰陽共性的歐蘭朵?喬伊斯的活一日即英雄?……或許你應該從隱士般的美國女詩人艾蜜莉‧狄金生的〈#280〉往朱天文的《巫言》探入:

    在腦中,我感到一葬禮,

    哀悼者來來去去

    不停地踩著──踩著──直到

    意義像似快有所突破──

 

    他們坐定後,

    葬禮儀式,像只鼓──

    不停地敲打──敲打──直到

    我心木麻

 

    然後我聽到他們舉起一個箱子

    再次地,以那些相同的鉛鞋

    傾軋過我的靈魂,

    然後空間──開始響起喪鐘,

 

    如同所有的天堂是個鈴,

    而存在,是一只耳朵,

    而我與靜,是一種奇怪的族類

    翻覆於此,獨寞孤零──

 

    然後理性支架,崩裂,

    我掉落,掉落──

    撞到一個世界,

    然後終於知解──

  (《艾蜜莉‧狄金生詩選》,董恆秀&賴傑威譯,木馬文化。)

  有關《巫言》,你想啊這是送葬之書。一種聖潔的,巨大的,對於黃金事物的,以及小說以及死亡的探勘與無有邊際的懷想。特別是朱天文對父親,台灣上一代人的文學重鎮朱西甯的悼念與追祭。而狄金生猶如凝結了死的躑躅的詩句由「在腦中,我感到一葬禮,」到「如同所有的天堂是個鈴,\而存在,是一只耳朵,\而我與靜,是一種奇怪的族類\翻覆於此,獨寞孤零──」,便恰恰和朱天文巫者的話語,一種企圖從死翻轉到生的抵達,有所契合,彷若在更高而隱密的某個準則上做出了神秘、深邃的糾集。

  一如朱天心的《漫遊者》(聯合文學),那個第二人稱的敘事者,總是不斷出發,到各種地方,到各種時間,甚至鑽進歷史,甚至試著在死亡之中傳遞回音,而那其實是贖回的嘗試,或許更接近理解生命的終結性。而所謂的漫遊啊,其實是一種被拋擲的,無望的靈魂尋索光與時間的,逆轉之路。而朱天文怎麼說的呢,她寫下了:「我選擇離題。拖延結局,不斷的離題,繁衍出我們自己的時間,迴避一切一切,一切的盡頭。」

  你是不是可以僭越的說:那是朱家姊妹不單單只是對父親之逝的感悟,更是個別的,或者在某個向度成為一複合、群集的對死亡的諦觀?而那些不斷岔開的生生死死的路徑又會帶領,譬如就正讀著的你吧,她要帶你到哪兒去呢?

  對於朱天文的離題,便如同米蘭․昆德拉的強調插曲(複調形式,在多種情節軸上的交換、對流和傳輸),便如卡爾維諾那本不斷的中斷敘事、又另起一個故事的線頭,像是迴圈的,無由停止追溯的,總是必須到別的地方、總是離開盡頭的,一再保持新鮮的動向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時報),你皆感知到一股猛暴的,對生命行進中的,巨大的斷裂與叛逃,而那就是朱天文對你施以的巫術吧,她將引領你離開既有的位置,到另外的點上去認識、理解生與死者的變位,她會帶你渡過忘川──

  作為時間與敘事的擺渡人,朱天文的聲音是清減、薄瘦的火焰,以照亮幽冥。

  而你多麼喜歡朱天文和各種文本的對話,那像是幻術,一種橫越無數地層與海洋的遨翔、探身,她對卜洛克紐約私探史卡德說話,她對張惠菁的《末日早晨》還有夏卡爾的畫集說話,她對許許多多物件說話,有羅塞達石碑,有一束金黃稻穗,歐舒丹小香膏,玻璃鹿和石杯,一陶缽,她對老爹留下不少校正、最後讀的《細胞轉型》那些科學、生物與癌的審讀與見解……

  你想,她低頭的時候,宇宙是寂靜的,是飽含著明亮的手勢!

  而彷如大江健三郎對童年與人生事件的重讀,或者駱以軍對經典的不斷抄錄、重寫──重寫做為小說技藝的一部份,不斷的,如工匠般,在相同的素材上磨礪、雕琢和整補,朱天文亦同樣對這些閱讀、往事和物件正進行持續、綿密而繁瑣的寫。此時,你便愈發被那奧秘、絕妙和無限所驚震。她對那些有限的微小的物品的深深憐惜,對已然存有書籍的反覆吟誦與知會,都促使你必須降低自我的噪音,以容納更多朱天文的,或者他物的,存在的聲響。那便宛若啊那書那小物品一個個都是一匹神獸,都承載著宇宙的文字,你必須在每一道細紋、毛髮中看見須彌芥子的大千孔竅,進而目睹朱天文所揭示的秘境。而那確實是巫術啊,是她的巫者之言哪…你不得不一再確認以寫字的把戲卻能夠生湧出無邊無際的法的神異。

  她是巫,一個通由火焰與雨花與字認識自我、世界的神奇巫人。

  那是「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的不捨,悲憐,如何的深切一拈,那是《巫言》最後的結束(但其實更像是開啟):「只有會被火燒毀但仍存留的,是的自火中救出的,才能讓人學習到某種必要性,某種可能永遠失去無法取代之物的必要性嗎?神聖之書。」而就在這神聖裡面呢,並非決絕的、莊重的,儀式化的,而是溫柔,憐惜與慈悲,而是從荒人到巫,朱天文對時間,對死,對更大的眾生與幽冥的,無邊的同情與認識。

  《巫言》可以是朱天文對父親的最後送行吧?

  同時也可以是對萬物乃至於她自身的無聲之葬禮的推演吧?

  她像是蓋棺師,低眉垂首,恭敬祭祀,儀禮周到、完整。她蓋上了父親的眼簾,也打開了另一個「觀」與「巫」的世界:不在死亡之中,而是向著死亡,用瀕臨於死的眼睛,凝止的最後一種眼神,最後一種,然後,然後……

  這神聖的悼祭,既無陳腔濫調的感傷、哀慟,也缺乏明顯、淚光漣漣的氛圍,一切真像唐諾說的,也如狄金生所寫:「而我與靜,是一種奇怪的族類/翻覆於此,獨寞孤零──」,如此低,低溫,沒有溫度的族類,看似冰冷、孤絕,但卻是低限而近乎巨大的愛憐。而她一再述說的「去聖邈遠,寶變為石」,不僅是對死的「然後終於知解」,亦是對一世代的浩歎與人間最憐惜的深情一瞥呀!

  最後,你又得回到了卡爾維諾:「如果你看仔細點,這是真正財富的表徵,堅實而巨大,那是說,如果我只有一個故事要講,我會把故事弄得一團糟,而後在憤怒中加以拙劣地補綴,以求表達故事的真意,可是,實際上我儲備了無限多值得敘述的題材,以不疾不徐而又超然的立場來處理故事,甚至允許某種惱怒顯現出來,讓自己盡情細述一些次要插曲和細微末節。」

  是的,朱天文的堅實而巨大的財富,就在你的閱讀裡,栩栩如真的開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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