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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摯愛的媧

 

  你知道的,我十分喜歡的盜竊大師、虎爛大王駱以軍(他是我暗自以為最好的島國小說家那群裡最喜歡的一個),曾提示過,我們已然失去對「罪」的想像力,亦即我們關注事物的能力已轉換到對殺人者的同情與理解(譬如現在的心理學名詞與理論,因童年創傷而影響性格發展云云,當然我並不否認這些,畢竟它指出任何兇殘的背後都有可能隱藏包覆了一久遠的被傷害的事實,然而我憂慮的是對這套論述的濫用與偽造,將使得人們堂而皇之的將同情與同理心盲目投射到犯罪者的迷人黑暗世界,以致遺忘了如今正在受苦的人),而不再是凝視受難者的悲痛、哀傷(更不用說對受難者的人際圈所包裹的那些親密之人的視若無睹)。

  駱大王在《西夏旅館》描摹了一旅西夏孤軍(與當代島國的政治、歷史接合)的逃亡及脫胡入漢的奇異轉化過程。對文本裡的遷徙者、被遺棄、犧牲者的暴力、殘虐而血肉模糊支離破碎的身世,小說家隱藏在其後的眼神是悲憫的。在那些屍橫遍野的地獄光景,我彷彿親睹了一個通體光白的神聖生物正從滿山滿谷的骨骸裡站起。駱大王所寫下的那些變態暴虐之事,其真正懷抱的是:絕不閃躲地,誠實至切割自身的凝視,那些存有,那些邪惡、龐大的罪(人)。

  德國當代文豪鈞特˙葛拉斯/Gunter Grass或詩人策蘭/Paul Celan(他是猶太裔,且父母雙亡於納粹集中營,但他卻堅持以德語寫詩)也都不閃躲地去面對自己民族的罪惡,或者說是,他們的國家、整個民族這麼公開而盛大的邪惡之勝利:納粹時期的歷史。一個因神聖的號召而起,終於被全面通緝追捕的帝國幻象。一個以集體殺戮為意志與權利的煉獄群像(但其實不僅僅是他們如此啊,媧,別忘了,當代文明或體制最可怕處就在於我們殺人於無形,並且持續假裝、適應良好地進入殺人處境底,而仍舊維持正常的人形)。

  媧,當我進入劇場閱讀《阿波隆尼亞/Apollonia》,特別是下半場表演者劇力萬鈞的演講時,遂無可扼止的顫慄著。女演員激烈如火焰的口吻,從卡夫卡一隻猿猴如何模仿人繼而在人的群體生活的短篇小說談起,轉進當代對動物的飼養與屠宰工廠的議題(人類為了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慾所建構起的殘暴工業),又回到納粹當年所做的事,其間還牽扯到一探測猴子智力的實驗(研究者改將香蕉掛在高處以測試猴子是否能夠自行獲得食物),表演者一再以那隻猴子的思維揣想著究竟飼主意欲為何(我覺得那隻猴子就是被上帝丟棄在世界花費了幾千年時光在尋找終極答案的人類的隱喻),此外針對實驗者心態的認知,這裡面還牽涉到正確性思想(正確解答係指猴子必須按照他們設想的那樣去得到香蕉。而追求正確性這件事有多麼容易引發罪惡與迫害啊),等等的。

  她所談論到的,最重要的是,對在集中營附近的波蘭人「可能知道那裡正在作什麼但又具體上無以知曉」的朦朧心態進行直接而嚴厲的控訴。這在葛拉斯的《狗年月》也有類似對偽裝對集中營存在的殺人事實(一座白骨山)視而不見的心理機制的描寫:「雖然大家看到它、聞到它、嘗到它,卻沒人提到它。……第二天,雖然大家仍隻字不提那座山丘;但他們都感到,那個地方好像變大了。烏鴉來造訪。那股氣味仍留在那裡。雖然大家嘗到它的滋味,卻沒人提到它的成分。」

  媧,你必須理解,令我沉痛與哀憐,並畏縮地感到自己無可救藥的卑劣與醜陋,其實並不是表演者在台上的聲嘶力竭,而是導演暴露了我們為了生存而經常假裝看不見、感受不到其他受難者的痛楚的現象──

  是啊,我們活在對邪惡與傷害的無意識性裡。

  我們以為沒有看見,它就沒有發生,它就不存在。

  戲劇下半場另一重頭戲是頒獎會場:表揚當年在納粹大屠殺時,因拯救猶太人而犧牲的波蘭人阿波隆尼亞,由她的兒子代為從倖存者手上領取這個獎項(阿波隆尼亞之子卻不解那樣的犧牲有什麼價值,到頭來只是他被他的母親離棄了)。這邊敘事進行的同時,我們可以看見舞台邊角阿波隆尼亞正被暴力地對待、被無聲地處死。到了這裡,原來上半場那些隱微的,徘徊在眾神領域的瑣碎繁多的情報,一下子意義全都清晰了起來。

  此文本從表演者操控人形傀儡(孩童模樣)細訴了一個育幼院的表演開始,到其後恍若希臘神話人物的身世大拼盤,與多種搖滾音樂演唱,一段接著一段,僅就上半場的表演來看,會覺得沉悶、刻意而過度繁瑣。但到了下半場,那曖昧僵滯的什麼就有了截然不同的意思。我們將明白,上半場無論是哪一段都在指涉著犧牲與救贖,包含那些眾神英雄的故事(譬如阿爾凱絲願意為丈夫艾德梅塔斯而死),以及訪問一對夫妻的錄影檔,尾聲則停格在一個問題:願意為對方去死嗎?

  這是複調。相當精采而編織嚴密的複調。看似散漫實則掐緊了同一主體。

  透過上半場細瑣而零散的處理,下半場開頭的演講場面,才能氣勢磅礡壯闊,而有了下半場從阿波隆尼亞為猶太人死去(德國人曾給阿波隆尼亞生存機會,只要其父親願意代她而死,他們就饒了她一命,她的父親拒絕了,一如艾德梅塔斯的父親亦不想代替兒子死去)的議題,我們才能看清楚躲在那些神話簾幕後的真正意義。

  導演始終在反覆探問著:我們有沒有不殺人的權利?有沒有救自己的權利?而死亡的價值,生存的價值,又是什麼?當體制要求我們殺人時,我們是不是可以昧著良心去附庸實踐那些邪惡?抑或我們將瞥過頭去成為沉的共犯?

  編導從眾神的位置趨向於現代人類所面臨的處境,促使希臘悲劇與二戰時的人性故事產生對話,而我們將以見得阿波隆尼亞勇敢無畏的精神性與知道自己處在煉獄中而不願背對真實的誠實性是多麼寶貴、閃閃發亮。

  我這麼說吧,人類就是眾神,也是野獸。人類,人形的內容物便承接了兩者。

  在眾神和野獸之間的我們,到底該何去何從?一旦面臨到那樣艱難的人性抉擇時,我們是不是能夠堅定地執行屬人的美好的這邊,而不是由於恐懼被排除殺害而墮入惡的那邊?

  孔子說君子遠庖廚。而我懷疑這位人生大師來到現代後,是否還能這麼樂觀?畢竟,世界的本身已經是庖廚了,一個屠宰場化的世界,而我們我們怎麼能遠離?

  最後來讀策蘭的詩:

            一個詞──你知道的:

            一具屍體。

 

            我們來洗洗它吧,

            給它梳頭,

            轉它的眼睛,

            把它轉向天空。

  天空,媧,我們還擁有能夠被救贖的天空?

  或只剩邪惡抵達?

  在經歷了激烈凶猛的情緒沸騰與痛苦演繹後,所有表演者在箱型空間聆聽演唱,看起來寧靜、美麗。恍若一切都洗淨了。而我只希望人們真能如字幕機上所顯示的那樣啊:復甦!

 

                     造牆者

                        寫於100,2,20

 

──100/2/20,下午,2011台灣國際藝術節TIFA《阿波隆尼亞》,國家戲劇院。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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