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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票根.jpg   

  致擁抱幻影的人

 

  最近在FB看見他人轉載的一則Youtube,內容大致是一個聾子少女熱愛音樂,她彈得一首好鋼琴的姊姊深以為恥,總是羞辱她,要根本聽不見的少女放棄。但少女在同樣為聾啞人士的流浪藝人鼓勵下(他說,音樂是可以看得見的,這種視覺性的論述,倒是有那麼些詩意),努力精進小提琴。然姊姊在音樂大賽前唆使人去痛毆流浪藝人且破壞了少女的小提琴。當姊姊彈奏完以後,少女趕抵,她拿著殘破、勉強貼好的小提琴登場,展現驚人的技藝,獲得起立歡呼的滿堂彩。在最後的部分,鏡頭繞著少女疾速環形旋轉,且插入了方才的畫面(雖然是短短幾分鐘的影片,但在尾聲反正就是還要猛搞回憶就是了),重點是她的頭髮飛揚,拉小提琴拉得像是在戰場砍人一樣,我還正覺得古怪,怎麼她此時形象儼然是《白髮魔女》、《魔女嘉莉》般的秀髮狂舞時,影片倏地告終,一個品牌符號猛然殺出──那是潘婷洗髮精的廣告。故此,頭髮毫無疑問是重點,一定要用力給她飛舞飄逸下去。我在愕然之餘,不由自主地、抽筋似的笑將起來。原來是廣告啊!原來如此。

  看完柴智屏製作、九把刀編導的《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我亦有類似的感覺。與那則廣告幾無分別,同樣是賣弄青春、熱血和夢想的結構,但後者另外在一嵌入各種笑點與加量不加價的眼淚紛飛的敘事調性之中,和屢屢有漂亮但空泛得可憐的警句(哦,錯了,我應該說是標語,一種廣告式的切入語法,例如邇來目睹的公車廣告寫著氣勢磅礡的「不信青春喚不回」,這要不就是讓你去整型,要不就是對保健藥類的日日吞食了那樣),一路前進到同樣的核心:把你們的錢都掏出來,買我吧,信我吧,你們不一定可以得永生,但你們一定可以獲得短暫的麻木一般的漂亮與歡笑。這些製作物的背後皆有一種相當明確利益性輸送,我彷彿聽見它們在震耳欲聾地大喊著:買我吧,信我吧……

  當然所有的電影都是商業行為,更不消說此片的定位絕不屬於藝術電影,而是娛樂電影。它老兄要怎麼賺,自然都是合理、應當的。只是我不免期望著稍微能有一點誠意。譬如說《父後七日》那段主人翁背著父親遺照騎摩托車又與父親載她的記憶做對照的一段影像,編導劉梓潔後來承認那是虛構的,只是依據電影需要一個動人情境的需要而構造出來的,但那至少是接近深沉隱喻的巧妙操作,也相當貼近其對父親的思念,還有親子傳承的不捨與背負。換句話說,編導由於內部情感的折射,而展開了那教人喜歡的具象風景。這即是我以為然的有誠意(有意識、無意識地誠實看待、認識和思索自己的情感與存在)。

  抑或說另外一部最近也很燃燒吧!票房的《翻滾吧!阿信》,或許在那些套耍兄弟和街頭浪蕩的情節線實在太冗長、多餘(而且照他們的情義論述,我猜,島國的黑道治國一定是實踐得不夠徹底,一定是真正的老大沒有爬到總統這樣主事者的位置,所以我們的島才這樣狗屁倒灶,是以,來吧,偉大的黑道老大,請你的屁股快坐上去大位吧,激情燃燒你的屁眼吧,為我們示範治理與智慧,免得我們還要時時憂傷、疑懼於未來)。但至少林育賢在拍攝體操部分是誠懇的,是踏實地想要說出那個故事後面的東西──從以前的《翻滾吧!男孩》紀錄片到這一部,我這樣想著,對林育賢而言,哥哥的事跡與光環,是猛烈而難以褪色的青春記憶──那是他不得不說、不得不回顧、致敬的一段歷史(雖然他得考慮賣座問題而以兄弟論述作體操呈現的包裝──所以說,島國人真的挺熱愛是兄弟就挺我、什麼都不要說、不要想的思維吧…)。

  然《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我卻無從感受到這一類的傾向。反倒更像是裝腔作勢的偶像劇規格,意圖以青春與愛情為賣點,販賣一使人迷亂炫目的幻影。裡頭只有耍酷,只有好笑,此外無他。不過,一如幾年前的次文化論述所彰顯的只有可愛不可以嗎,只有耍酷、只有好笑,當然沒有不可以。我們活在一個簡化的年代,只需要一些招牌動作、固定標語(現代主義不也被詩人韓波的一句「要絕對現代」給取代、淹沒了其繁複豐饒的精神),以迴避困難的、複雜的、需要反覆思索、檢驗和再確認的事。深刻是遙遠的。在個體被迫機器化的當代,只有程序代表正義。我們不需要想,只需要感覺他人要我們感覺的,消化那些比屁更長一點的資訊,這樣便夠了。的確如此,所以《艋舺》那句「意義是啥小,我只知道義氣」(你大可直接用九把刀的說法:「意義是啥小,我只知道精液」替換,約莫更接近男性暴力與色情但卻又總要掩飾的真實精神風景),當真是意外地直指島國的病態風氣(想什麼想,幹了便是,殺了便是,一切務求爽快)。

  作為一個人的位置,就是體制圈養的狗,只是有些很哈巴、有些很嬌貴、有些在流浪的區分罷了。世界很簡單,我們用不著多想,用不著去凝視、觀察和體悟除自己眼下生活以外的其他。這就是幻影存在的樣貌。我們被規訓、教養成擁抱幻影而活。直到幻影被拆解、解除了以後,我們才要驚醒地埋怨為什麼那些養成幻影的人要這樣背叛我們(像那些被詐騙的人一樣)。我們被教導成不動腦,並且真的很聽話地確實辦到。等到不得不動腦時,卻又要怨恨他人與體驗的欺瞞,要他們對我們負責──這不是很奇怪嗎?心甘情願地成為供養著幻影的人是我們啊,到底有什麼抱怨的呢?

  因此,以我個人的品味甚難喜歡的是,面對往日卻撇除掉誠實理解自己是什麼貨色的作法。這樣的文本毫無反省的可能。易言之,就是停止思索。思索係人的維度有一步步進展與深化的神奇機制。它也是人類之所以可以是人類,文明之所以能是文明的根基。但《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所示範的對青春年少的回眸卻並無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失去了什麼進而傷心痛苦、深感悔恨。那些人物顯示的祇是遺憾。而這個遺憾是情歌性質的,可惜你不是選擇了我那樣子的,唱一唱就能了事一身舒暢的敷衍、輕薄。一種純雄性價值的昭告:老子就是幼稚,怎麼樣!

  所以,《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不但把男生塑造成手淫機器,另一方面也讓男女的關係完全中斷,性和身體的意義只在自身的運轉,而對女生無任何意欲、侵犯(看起來是厲害到連情色幻想都予以停止或割除了),都是點到為止,缺乏暴力的前進,反倒後退成宅男,躲著手淫又手淫──老實說,這種觀點還真溫和,悲傷與色情都是很漂亮、好玩的東西,乃至於整個青春史的蒼白、遺憾到後來被成全在與沈佳宜的一吻(柯騰自然要先猛撲沈佳宜丈夫惡啃一番了,而照例的此時又是那些俗爛的回憶鏡頭大串連
),也,絕,不,悔,悟。

  我亦幾乎可以聽見有人在島國各處喊叫著:反正我就是幼稚,我也就幼稚到底了,女人只要支持這一點就好了,連問都不必問,妳是我喜歡的女人,乖乖聽話就好,無論我是否做錯,妳都應該要挺我。理所當然、理直氣壯至極。唉唉,連愛情都要講究義氣啊,我們真的活在一個失意又失憶的義氣之島呢。於是戀人之間最美麗的關係,有關「重複又重複地去認識對方的片段與整體」的可能便煙消瓦解了。我喜歡你,只因為我喜歡你,而你就應該安靜地被我喜歡這樣的武斷性,成為男孩們競相追逐扮演的所謂男子氣概。而「追」這個字,約莫是當代愛情物語裡最讓人痛心疾首的邪惡字眼。它標示手段與技巧,它背後隱藏的是強者位置的指涉。換言之,你追到,你就贏了,你就是那個厲害的、強的人。

  而把幼稚精神發揮得這麼淋漓盡致,恰恰表現出此文本確實是日本漫畫世代的最佳代言人,接應著具代表性的《神行太保》裡誇下海口要征服世界的日日野,上有《魁!男塾》、《北斗之拳》、《七龍珠》,同期的還有《幽遊白書》、《灌籃高手》、《足球小將翼》,《修羅之門》、《第一神拳》、《漂男子漢》等要當日本第一(最後乾脆是世界第一),到後來的我要當老師、最強忍者、我要當海賊王的《麻辣教師GTO》、《火影忍者》、《海賊王》等等的一脈相承的「絕對幼稚」精神,都是一個樣,熱血得不得了,全身的血液跟大火一樣燃燒不停,連拳頭都要冒火花啊,真是好厲害。

  幼稚的定義便在於停止進展,停止思考,停止回到自身思考事物,淨幹一些蠢事還自鳴得意,還自以為英雄好漢,夠酷夠屌,每天晃蕩著那根除了撇尿、射精什麼也幹不了的陰莖,還覺得自己好威風,好凶猛哩。

  於是乎,幼稚作為此一文本的核心,不但反映在色情與愛情的徒勞無功,也還顯影在讀書無用論(但編導很委婉客套的說,一點都不敢過份張揚)。不過這裡的無用,跟本雅明或舞鶴說的無用之用那是天差地別。後者說的無用,是反有用,是有一個總體論述,卻敵抗當代社會風潮的堅定意圖。那跟《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說的放棄或逃避的無用,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說到底裡面純粹就是幼稚。

  這讓我又想到另一種幼稚可笑。最近挺風風火火的《水滸傳》電視劇裡的那個闖禍精李逵。因為他是兄弟,他是黑旋風,因為他殺的是官兵,殺的是所謂奸邪小人,就可以痛痛快快殺,連確認對方究竟做了什麼惡都不必也不用,反正你擋了老子的路,老子就認定你惡,你自然無庸置疑的是惡了,哪裡還能是別的呢。這傢伙更經常嫌麻煩地胡殺一通,痛快了事。而他的一句我是好意,我是無心,便能把過失抵了,跟著繼續無自覺能力的砍柴似劈人去也。更好笑的還是號稱仁義的宋江,居然也任著李逵「一時興起」,殺個片甲不留也不妨。真厲害啊,如此的仁義(我簡直應該拿磚頭猛力敲自己的額頭,以那痛覺牢牢地記下,原來這就叫做仁義)。我印象中那群意圖擊倒貪官污吏、創造美好時代的英雄們,居然祇是這等的貨色嗎?真奇怪。這樣以自己的兄弟為仁作義,煞是難得,但也挺符合我對目前還在軍管體制裡的大陸人命什麼都不值的認知,反正不過是條命罷了,管他是不是孩子,有什麼了不起,祇是一條命而已,好一個而已,好一個,而已。

  回到《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在青春(校園)類型電影裡,此文本並不特出,它混合著好萊塢、日系風格的誇張、熱血,調度的貧乏,鏡頭語言的無味,設計乍看有趣的梗,但實則是老調重彈,係千篇一律、可以一再複製重來的標準電影、娛樂電影,只要在細節上做些變化,很快就能量產其他的文本,跟當年盛極一時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唔嗯,電影版我卻壓根兒想不起來任何一個畫面)都是在同一脈絡底。相形之下,與我這幾年以來所見的、無論是在島國或其他地域的電影比如《颱風俱樂部》、《青春電幻物語》、《陽光燦爛的日子》、《迷幻公園》等等比較絲毫不遜色的《九降風》,則是精彩秀異許多了。啊,我真懷念《九降風》,林書宇這名導演實在被過份地輕忽了。

  不過文本將陳妍希這名演員拍得之美、之清澈透明,確實頗為迷人,還是值得肯定(另外我也喜歡客串英文老師嘰嘰叫的李維維訓人的冷酷、狠辣模樣)。在《聽說》成功地演繹聾啞人、但光芒被陳意涵蓋掉的陳妍希,終於得到一個絕佳機會,幾場哭戲都做到深切委婉,要不是男演員蹩腳、呆板的詮釋讓人不耐,的確有召喚他人眼淚的能耐。而但丁因思慕貝雅特麗齊而寫了浩浩蕩蕩三大卷《神曲》,我則以為《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係一本獻給沈佳宜(心目中的理想女孩)的畫像集。最初或最終,那都是編導自身對其時代某個女孩的終極緬懷吧。

  至於《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的公式化,一如稍早提過的它是好萊塢罐頭電影工廠、日本泡麵電影工廠的製作物的混血體(噫,搞不好跟韓國泡菜電影工廠也有緊密聯繫),將青春、熱血做誇壯化的處置,但它的在地性,卻也讓我看到了島國鹹酥雞電影工廠的可能性。我的意思是指,把市場做大了,讓別人看到原來這裡面是有市場的,如此便有了蓬勃發展的未來性:比如在《流星花園》、《吐司男之吻》後才有島國偶像劇的風起雲湧;比如有了林志玲,其他的名模一個個相繼爆了出來;比如有了《海角七號》隨後島國電影一片跟著一片熱賣風光等等。有了第一個,就能有第二個、第三個、……的推衍下去。這對在此領域工作的人來說,大抵是福音吧。

  但這是不是就代表我們擁有了美麗、足以自豪的東西呢?恐怕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來到標語(行銷/廣告)年代,好的東西自然會被看見、是不會寂寞的思維早已過時了,早該做修整了。如今啊,唯一的神祇的名字,叫做:行銷大神。你愈快捉到當下趨勢,製造話題,你就愈能形塑那個多數人認可(但缺乏思想性)的好。就像勞倫斯․卜洛克筆下的殺手凱勒,對他而言,殺人祇是工作一般(這位老兄的熱情與興趣都在集郵上,而集郵只會燒光他的錢,一點也不能讓他致富)。是以,不管是書寫或者拍電影也都可做如此觀,祇是工作,祇是賺錢營生的勾當,管它的本質是什麼,只要能夠吸引更多的注意,削到更多錢,便是好了。但在人類領域最具備反省、進展精神的藝文領域,也變成製造工業產品的生產線的此刻,我還是難以免除從根底處湧起的悲哀,總覺得有個什麼東西徹底地喪失、遠去,再也喚回不來了。唯我亦必須在世間存活,故此我不得不傾向於:好的東西,自然要甘於寂寞──畢竟,你已經很幸運的在做好的東西了,你還有什麼好苛求的呢,不是嗎?

 

                       

                        寫於100,9,03

 

  ──100/9/01,晚間8:35,《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今日秀泰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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