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尋找上帝與製造末日之人
看著拉斯․馮提爾/Las VonTier的《驚悚末日/Melancholia》,我立即想到泰倫斯․馬力克/TM的《永生樹/The Tree of Life》。這似乎是有點詭異,畢竟後者是強調上帝在哪裡的,有關生命之在與永恆延續的問題,而前者卻是探討如《慧星撞地球/Deep Impact》、《世界末日/Armageddon》、《二0一二/2012》般在末日時的人心風景(但他的作法是絕對孤獨、荒涼)。換言之,一個是想像毀滅,一個是想像永遠的狀態。但我把它們放在一塊兒想,大概是有些基本面向的近似吧,譬如鏡頭的貼身與搖晃(自然《永生樹》更是劇烈晃顫、局部得厲害)、在人物敘事之中插入的宇宙行星畫面、以小見大的拍攝格局(《永生樹》把上帝的存在性具體實踐在一個家庭,透過個人的上帝也就是父親這個角色和孩子們相處的關係作詮釋與變化,而《驚悚末日》則是透過妹妹的婚禮,旁及到姊姊、姊夫、外甥一家人面臨末日的態度)等等,皆讓我有所聯想。而更重要的還是他們對人類的處境,以及人類與生死的關係,的深刻探索。那才是如他們這樣的導演,讓我真正動容而喜歡得不得了的究極理由。
《永生樹》的結構繁複而融入了許多宇宙星辰湧動噴發的巨大圖像,絢爛璀璨的顏色與運行,甚或有小恐龍誕生、行走的調度,但主要都是在神聖音樂的配合之中,演繹著在人類以上、以外的,人所無從理解與認識的,真正的神祕,真正的巨大。而天地自然是不仁的。天地本就是無人狀態裡的演變與進化。它自身即為人類永遠難解的循環體系。人類正處於這樣的天地,命名與賦予意義,還有衍生自身的價值與道德。宇宙洪荒又如何會在乎、愛憐短暫的人類歷史與文明?
而人類的最初與最終的想像,那個萬能萬物的主,那個深深地在自己的睡眠中夢幻構造著這宇宙的上帝,又怎麼可能會在無以計數的星辰裡,獨獨厚愛這小小藍色行星上的一瞬即滅的人類呢?祂應該還又更多更大的事要去忙,才對吧?
是以,讓我們回過頭來誠實地看待自身的存亡證據吧。有人,才有仁的發生。而仁,意味著第二人。人注視著除了自己外的另外一個人,方能產生關愛與悲憫,並在這冷酷的宇宙中,佔得一微小、沉默的姿勢。所以,仁這件事完全是屬於人的,是人類的道德涵養、精神修為。在人以外,無仁的存在。《永生樹》以局部的堆砌,好像是記憶片段的摘擷,逼近了人的本身,但又不斷穿插大量的宇宙畫面,這些強烈的動(快速搖晃的鏡頭)、靜(在寂靜的場域)對比,曬著無比詩意的同時,也為我們坦露了人(仁)與非人(不仁)的對照。
而我在那個家庭的凌亂片段裡愈來愈逼近於他們的終極問題:上帝在哪裡?
我想,這是一個不得不問的問題。當然了,我這裡提出的上帝,指的是一種在人類以上的力量、幾乎是宇宙的概念,並非特定形象的上帝。所謂的上帝(西方性質),不過是其中一個名字罷了。
於是,如我們所知的,上帝(祂的殘酷本質被人類的想像)被發明了,並且至此以後,不停地被人一再地發現。永生(或生命的延續),便以樹作為隱喻貫穿在《永生樹》文本底:有一起源,並枝節蔓延下去,一如片尾那場海灘大戲,所有生者、死者都在一塊兒,宛若一慈悲大神將他們懷抱在一起,得以相聚。是啊,這是編導崇高悲憫的最後想像:縱然天地不仁,而人間有仁。
但傑出無比的《驚悚末日》則是從一個更清冷、孤寂的末日營造圖景去暴露了當代電影幾乎另成一個類型的末日電影的膚淺與可笑。它一反該類型常見的熱烈擁抱著一起死去(不用我說,你們隨便都可以想到一些著名的災難畫面吧)或者最終在某種人類努力終於撤除了毀滅危機的英雄主義(說真的,這種集體式在死亡面前扮演高貴奉獻的模樣,我實在很難被感動,只覺得荒謬低級),以更直接而殘酷的視角,為我們顯示當世界的盡頭到來時,人類最終所能做的,不過就是抱著自己的孤獨與恐懼死去。
電影分成兩個部分。一個是後來被精神疾病(最簡單的定義是:憂鬱症)徹底擊垮的妹妹,我們眼見能夠以肉眼辨識紅色的天蠍座α星不見了的她,一點一滴地頹廢、消亡和徒勞無功(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到最後卻還是什麼都不行啊)。從電影開鏡每個人像活在慢鏡頭,一切行動都停滯、緩慢,跟著轉入過長禮車無法通過曲徑的影像敘事,到原本應當歡笑不斷卻始終有一疲憊、憂傷與冷淡感瀰漫的喜慶中,詭異的家人互動與彼此敵對,還有她始終沒有與老公性交(卻轉而在高爾夫球場硬上了另一個年輕男子,馳騁著他)等等,都表現了她的孤絕、荒蕪,和無人可傾聽與對話(她數度尋求父親、母親與姊姊的話語卻只得空無)。拯救並不存在。跟著即是她和姊姊乘馬,此時高空鏡頭俯瞰調度他們在霧中森林奔馳的迷濛。而猜猜怎麼著:馬來到橋前,卻驀然停住了疾奔的步伐(在影片第二段時,這段又來了一次,但無霧,而是次妹妹用馬鞭劇烈擊打馬匹,馬依舊無前進意味,甚至寧可跪地倒下)。於是,一切都指向同樣的訊號:終止。
霧中奔馬的鏡頭後,便切換成第二個部分:始終扶持著妹妹的姊姊(這種分段法,我難以避免要想起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rea最精彩的小說之一《不朽》裡的那對姊妹花阿涅絲與蘿拉了)。即便妹妹耗損了丈夫一筆天文數字的錢財(妹妹的婚禮跟婚姻還有事業一起完蛋),姊姊仍舊一心愛護她(即使姊姊有時嚷著恨妹妹)。在接來連走路、洗澡都有困難的妹妹以後,躲著太陽背後的鬱星就朝著地球來了──我實在是佩服、敬愛這名導演的設計啊,縱然是符號與隱喻,但總是能夠直接打擊我的心臟(簡直把我的心當作鼓了)。
我們遂看見妹妹如何慢慢在鬱星的威脅下恢復動能(她甚至赤裸地沐浴在鬱星的光輝下),彷若她已經徹底接受它(和隱藏的死亡的意義)的存在。簡化的來說,就是她已經適應了個人的末日,對於集體的末日又何懼之有。而姊姊卻是驚惶不已,像是困獸一般的,垂死掙扎,即使在最後時刻,仍舊不放棄地開著球車要離開(但其實她又能到哪裡去呢?),直到那座橋前車子又莫名其妙的失去效能,才不得不在冰雹中重返她古堡般的住家,等待死亡全面降臨。
而她那個信心滿滿的丈夫又如何呢?本信誓旦旦說鬱星只會與地球擦身而過的他,最後飲藥自殺在馬廄裡(馬廄,恰是聖母生耶穌的場所,卻變成孤單的死亡之地,《驚悚末日》充滿這類大量宗教的指涉,從人名到場景皆然,我想,應當有其所本吧)。至於姊姊、妹妹和外甥(姊姊的孩子)的死法呢,更教我震驚得無以自抑(差點要從椅子上跳起來):妹妹以枯枝搭建了答應外甥的魔法洞穴(幻覺的建設,毫無防禦能力,只是託詞於魔法,正指出人類面對末日的苟且童話心理),三人躲在其中,手拉著手,就在鬱星要衝毀前的臨終一刻,銀幕裡姊姊鬆開了手,抱著自己的頭恐慌痛哭──跟著,所有的所有都成為灰燼了。
這樣的議題抵達拉斯․馮提爾的手上,就發衍成人間也無仁的結論(其實這真的比較符合我對世界的認識,只除了在少數個體身上可以發覺美麗與溫柔)。由個人的末日(精神疾病)邁向集體的末日(行星的巨大之死),由熱情走入了憂鬱與絕望,一切都是虛無和必然赴死的,而更重要的是姊姊終究放開手,只陷溺在自身的孤寂裡的最後一幕,指示了整部片反覆演練的暴力而絕無溫暖的調性──唯《驚悚末日》的灰飛湮滅又要讓我連結到馬康多的結局:「……這個鏡花水月的城鎮(或說是幻影城鎮吧)將會被風掃滅,並從人類的記憶中消失,而書上所寫的一切,從遠古到永遠,將不會重演,因為這百年孤寂的家族被判定在地球上是沒有第二次機會的。」
面對末日與死亡,人是絕對孤獨的。或者說,生命由始至終都是絕對孤獨的,任何拆除、破解或救贖都是不存在的(頂多就是一再地靠近、認識彼此的孤獨)。況且,人類是非常邪惡的生物(影片中的妹妹如是說)。而顯然邪惡最適合的尾聲,就是悉數滅亡吧。拉斯․馮提爾真的是誠實到形成了聳動。他自然是完全的異端者了。
將這兩部電影擺在一起,讓我覺得非常適合讀零雨的詩〈上帝──〉:
「今天我看到上帝──母親
抱著嬰兒。我知道我的上帝
和你的不同。邪惡的嬰兒無理
啼哭,母親只是哄只是唱著
唱著兒歌。但你的上帝會生氣
會懲罰。我說希特勒上天堂你
必更為震怒。
宇宙有一個陰謀在進行。(──我還
活著。洪水退去──)
……
(──那是他的工作──)希特勒是一個
按鈕。他手指一按就按出人類
生活的真相。這些戰爭都在
所有人內心演練著。這些壓迫
殺戮,作威作福。所有罪犯都在
不停創造。為了所謂幸福的人生。
最後創造出上帝──罪犯全數
出籠了。……
……
一種真理──所有器具皆是幸福的
替代物。可以獲得幸福感。而非
幸福本身
(現在你明白了──)幸福。是
上帝。幸福感是他製作的投影片
是那位母親的擁抱──
我們都是那個嬰兒。
她在哺育罪犯。
我們長大。到處犯罪。
除非我們都懂得母愛。
但有人一直不肯現身。他派來
母親。他派來的母親。也是嬰兒
於是我們一起長大。一起犯罪
為不肯現身的人虛擬了一個詞──
上帝
為到處現身的人也虛擬了一個詞──
罪犯。啊。人世豈有這麼簡單。
(──這麼簡單的二分法──然而)
人所創造的語言這麼有限。
就惶惶然坐著這輛火車。追著
一站又一站
上帝──」
怎麼樣,確實很適合吧,不是嗎?
所以罪犯和邪惡如我們,最終只能經過了不朽,而與永恆始終擦身而過吧!
默
寫於100,8,27
──100/6/30,晚間七點三十分,《永生樹》,國賓長春影城。
──100/8/26,晚間六點,《驚悚末日》,真善美劇院。與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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