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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李啟源

 

  看了兩部乏味、在情慾或庶民價值戀棧徘徊不去的《命運化妝師》、《寶島漫波》後,終於看到真正精彩的島國電影:你所導演的《河豚》(絕對夠資格列入我今年看過的院線片最好的前三名,且絕不遜色於同類質感的《橫山家之味》、《親愛的醫生》),讓我充滿驚喜與感動。從音樂、衣物、顏色到演員聲音的調整、轉變等等細節,你都演示了作為一個在電影中發掘延續性與可能性的導演的本事。

  文本開場的影像敘事採雙線:一個是刺豚(河豚一種)被職業是電梯小姐的小尊的男友(此人身影由始至終都模糊)從海裡釣起,渾身是刺,跟著被帶回家中魚缸;另一則是小尊在百貨公司訓練、上班的場景所展現的固定姿勢、笑容(只能露七顆牙齒,不得露牙齦)的場景,再搭配小尊與男友之間的無對話的靜,以及在飯桌、床上的無互動(不同桌也不同時就寢),你很快宣告了一種清冷的、末日的戀人風景。

  果然沒多久,小尊發現男友背著她在家裡與其他女子性交。驚愕、忿怒的她,卻忽然露出職業笑容。其壓抑的處理態度,瞬間讓我寒毛直豎。此一調度以降,我便被你深深地扯進去了。在此前,小尊去買飼料蝦,跟古怪陰翳的水族店老闆的關於河豚「忍耐,但不快樂」的論述,更與小尊自我限制、教養與規訓,呼應著彼此間神祕而細膩的牽連。

  隨後,小尊回答男友她在網拍(問話對象場景的逆轉)後,忽然以水袋裝入河豚離開(牠怎麼來,就怎麼走)。她要去哪裡呢?我們跟著她在捷運、公車輾轉來到一個遙遠的、路彎彎曲曲、起起伏伏的山城。原來她千里迢迢帶著河豚來面交。緊接著,小尊跟在男子身後,走在不斷分歧、旋繞的山徑,直到他的家中,且與之發生了一場極暴虐感但又溫柔、寂寞得要死的性交:男子撫摸小尊的臉,小尊想要吻男子,男子拒絕,小尊遂將男子推在椅子,攀上他,逕行插入,而後男子驟然起身,將小尊翻過來,從背後進入抽送等等的……在短短的幾分鐘畫面裡,清晰明白地交代兩人權力結構的控制與反控制。

  而小尊此一看似突如其來的脫軌(她帶著河豚行動),就有了最特別的一種思辯氣味,也使得《河豚》具備廣度與深度,而非一般愛情小品電影的浮濫規格。它更像是你對愛情、戀人的認識、理解乃至於命名的過程(發生、延續和終結)。

  譬如來說吧,小尊和男子性交以後,才問他是誰,而男子回答:棒球教練。教練,不就是一個掌控者嗎?但這個教練卻在結束性交時抱頭痛哭,顯然和淚汗難分的小尊一樣,亦有著難以啟齒的傷心事。命名男子為教練,真是傑出無比的設計,一下子就視穿愛情的操縱本質。另外教練前女友(或前妻)的名字是六花(五顏六色的花),和他們的盲人鄰居小金魚(金魚真的是瞎啊),也都很獨到。

  而最豐饒、使我愛憐的命名則是在教練問了小尊三次「妳,叫什麼名字?」上。小尊一邊咬著青蘋果,一邊輕佻回答自己是六花兩次,但教練不放棄,他慢慢走過去,極認真問著,到了第三次,小尊的臉部表情有了深沉的變化,她終於說出她的名字。從這一刻開始,六花已經離開教練的生命。於是乎他們一起吃著那顆蘋果(你看,你多麼厲害啊,在他們的關係確立時,他們共咬的是青蘋果,而非紅得鮮豔罪惡的紅蘋果,其青澀稚嫩的新生指涉何其漂亮)。

  在這段影像裡面,除了他們剛剛發明了愛情的寓意以外,我更傾向解讀還包含了小尊重新誕生為小尊的定義。直到此時,小尊才找到了她自己,找到了她的位置。小尊:自尊或唯我獨尊都可以,重要的是那蘊含著自我發現的意涵。

  當然要發展到確立小尊是小尊而不是六花的這一步,有一大段深必須克服、陳述。譬如六花那些衣物,各種顏色在狂奔的洋裝。小尊穿它們,有著否定自我過往、解放那些僵硬、冰冷的限制的意圖,而在教練那邊則是暫時獲得替代品,以致於當小尊整理、收拾了六花之衣進衣櫃時,教練卻又將它們起出,吊掛在室內,而小尊就像被丟棄在墓碑群、被幽靈包圍著的小孩一樣,無助迷惘。

  下一幕則是兩人赤裸在大澡堂的兩邊泡澡(銀幕的中間隔著一道孤立的牆)。小尊走到了男性的那一邊(跨界),她從教練那兒得知六花生氣的時候會唱兒歌(兒歌:回轉到天真的、直覺性的本我),於是她唱起了妹妹背著洋娃娃並收尾在「笑哈哈」(欲泣一般,忿怒與哀傷於此達成了一致性)。緊接著是教練望著教室垂掛的選手衣物,而天上雲形變化(我亦喜歡你過場時那些天際風雲變幻的景),他遂回家將六花物件都收拾好,小尊則在窗外對他招手。她撫摸教練的臉(像第一次見面他對她做的那樣)且為他修鬍、剪髮。

  這一連串調度,真不是蓋的。每一個點前進下一個點都有它的象徵和飽滿。他們的愛情讓他們重生。他們互相調整自己,適應、融入對方。他們原本對愛情個別的典型追求,逐漸發展成共同製造的模式(比如小尊學著教練吃麵稀哩呼嚕)。而蒼白易碎物般的小尊,亦愈來愈璀璨美麗。這是她釋放的過程,她的野性與忿怒使她體內的顏色生猛地活了回來。

  跟著來到決定性的最後,六花在夜間回來,且直接躺進小尊和教練共眠的床上(啊,多麼絕妙的愛情的位置的指寓啊)。等不到教練做反應的小尊靜靜地流淚,起身,穿回她的白衣黑裙,從魚缸撈起刺豚,走在她來時的山路,在天色微亮,在滿山金黃繽紛的花朵間,來到公車等候處。沒多久,六花也出現了。她說她想要小尊的河豚,小尊則想看六花跳踢踏舞(這是交換,同時也頗有戰爭的意味)。然後,公車載走了河豚和六花(屬於她的愛情旅途正要開始)。

  而教練等在對面,並向小尊做了電梯小姐的手勢與笑容。小尊往前,走在教練前頭,他在後頭跟著,恰是最初他們位置的倒反(我佩服你對每一動作的考究和定義推翻,總在第二次出現時又賦予新意思)。

  最溫和、明亮而動人的點來了。在遠景攝影裡,在兩旁盛開金黃花蕾的彎曲道路中,小尊停下,伸出左手,教練向前握住,他們遂牽手走在他們的愛情小徑上。而從片頭他們乍看色情淫穢的性交,始終缺乏一吻的親密,來到手接觸的結尾,更是盡顯你的本領。你沒有讓那吻的期待發生,沒有落入俗套,你用一生執手破除了情慾迷障,命他們溫暖地回到在愛情的路上。

  我想把為了我和戀人寫下的〈我們七月六日誕生〉的一段讀給你聽:

  「許多路和神祇的確都遺失了

   但還有一些留在身上

   朝世界延展

   讓我們一起邀請

   那些分歧的小徑坐下來

   傾聽剛剛才發明的愛情說話」

  以此謝謝你拍出這麼棒的電影。而這似乎也很符合《河豚》意趣,你說對不?

 

                       

                        寫於100,8,09

 

  ──100/8/08,晚間七點十分,《河豚》,真善美劇院。

  是日,你和女主角潘之敏(真是一個出色美麗的新演員,而且劇本編寫,她居然有份,這真的夠神了)來到現場,歡迎提問。其實我經常覺得大部分的問題都是沒有必要的,只要自個兒好好想一想,不急於把解答權力扔到編導、主角身上,答案大概都會在文本裡讀得到。不過我還是問了潘之敏在片中關於童音微妙變質的問題,免得冷場(雖然你們可能習慣了)。倒是一直很酷很獨斷的你,在散場後還親切地回答了我妹妹的另一個問題,頗覺好玩哪。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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