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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前往你》.jpg  
  1-16
  詩人寫著「心」的事。她先是說「那些線條//都使身體/不完整」,是什麼樣的線條呢,而你想像覆蓋在身體上的線條,看起來像是一種切割,分成了片段與局部,那麼不完整也是合理的吧。跟著她又問「心是實體/還是空體」,這是奧秘的大哉問,有誰能回答呢。最後,詩人的〔我〕打嗝後,「心就出現」,而且「用刀切片/好嫩/卻不能吞下」,在虛與實的交換、指涉裡,詩人進行著對心的辯證與思索。而夢媧會說,那心想必是極嫩、極順滑入口的究極美味,一種萬化繁衍的初生模樣,心一誕生,所有事物便新嫩地降臨了,所以詩就是一種詩人性質的打嗝嗎?你喜歡這樣的想法,你點頭,但還有沒說出口的話:你對夢媧之心的渴望,也正是如此的,好嫩,卻不能吞下,或者說你願意花幾十年的工夫,一小口、一小口地,細細品嚐,始終不願吞下──那就是心的深淵,愛情最殘忍也最神祕繾綣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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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你筆記的這些日子以來,你愈是前進,就愈是看見夢媧如此真切地佔據在每一首詩的閱讀,恍若詩和愛情是同一座神祕島嶼,你無論踏在哪條路徑上,最終都會通過它們,抵達她──她就是所有路指向的中心。而你是飢餓的,她是你的飢餓。夢媧是在你的身邊沒錯,縱使你們在不同的兩座城市,仍舊一起閱讀,一起建構充滿彼此氣味與身影的閱讀行旅,而她也從不吝惜將自己開放讓你細細地、深深地品味、咀嚼她的每一絲皺褶、每一種滋味,從裡到外,沒有分毫遺漏,但你還是從骨子湧起一種熱烈的、顫抖的飢餓感,無法遏止。你是那樣不止一次發現自己是如此清醒而癡迷地愛著她。當然了她也對你擁有同樣的感覺,你也是她的飢餓,她想要填進自己血肉的凶猛悸動。是以,你和夢媧吞食著彼此,而那一口的淋漓鮮美,始終沒有真的吞嚥──這確實會是相當漫長的吞食記。

  1-17
  詩人說,「我沒有尖叫/我在洞穴裡」,而五官都是器具,並且可以「拆卸/變換」,把眼耳鼻舌這些作為人的感覺根本的器官當作器械,將肉身為容器概念更推進到成為零件,重要的是在拆換的過程以後,「然後──火車/不見了」,原本還在洞穴裡的,怎麼突然就不見了?在11節裡,〔你〕走出洞口,成為前進的火車的情景,來到17,經歷過五感的拆除,變動,火車也隨著不見了,那麼行進的火車是〔我〕一整體的狀態隱喻嗎?在這些〔我〕前往的過程中,所遭遇的各種稀奇古怪的靈魂風景,似乎是詩人意圖展現的離開與返回、出發與終結的多層關係鍊。所以,前進,很可能連正前進的物體都要消失?而你想著自己的眼耳鼻舌什麼時候上演過失蹤記呢,不就是最近埋在夢媧的深處,一切都解離了,你在漂浮,復又以新形態重組,是了,你也在洞穴裡,但你不想離開,你願意就這樣消溶到她的體內,永不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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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我的溶解,並不意味著孤獨的喪失,它分解到極細微的分子狀態,仍是一種意識結構。孤獨是最強大的金屬,它始終與你的意識同在,它是你的本質,不可消滅。愛情並不代表孤獨將被解除,相反的,事實上,愛情是孤獨與孤獨的繼續存在與相互理解,也就是孤獨將更盛大,更清醒、精確地被標示。你始終認為,追求同一性、不允許相異的愛情,可能是危險的,它具備的是一種全面盤據、不容分說的姿勢,它將使人失去認知對方的能力,只意圖追求相似的必然,而遺忘相知的美好、溫柔,一旦違反,則會呼喚起暴力與夢魘般的失速。但每個人擁有他自身的洞穴與黑暗,又有誰的能夠大於誰的呢?在你看來,愛情是兩個個體最有可能接近完全認識的交通模式:離開自己的洞穴,到另一個人的洞穴裡,靜靜地聆聽那裡面的聲音,你不知道還能有比這種體驗更深刻、龐大的事。而你那麼想讓自己的孤獨深深地進入夢媧的孤獨裡,像是被懷孕一樣。你要去的地方,是原來的宇宙。原來的那個什麼都沒有,就只有血液、骨頭和心跳的地方──你聽到的聲音都將是她體內生動的氣息。你這麼認為:每個人都是尤里西斯,經歷過種種折磨、劫難與迷途後,每個人都要回到原來的島上,遇見最後應許的命運。於是,你攜帶你的孤獨,你那些無法搬移的傷痕,持續、持續地返回夢媧,她也在經驗同樣的事,使她的自我趨向於你──而這不就是你們的尤里西斯之旅嗎?

  1-18
  「可以華麗/像地獄/的裝飾」,裝飾對應上面17的眼耳鼻舌的器具之說,係由於人的五感演化了地獄的豐美嗎,畢竟人類的存在感知全由五官決定,而如果這些器具是可以變換的,那麼世界的模樣也許會有一絕對的華麗性吧?而詩人「用最新的詞/洗滌」,她洗滌著那些華麗的裝飾,洗滌著人所製造的地獄嗎?然後,「母親出現」,按照你先前的解讀,母親是黑暗,驚恐是孩子,而17〔我〕處在洞穴裡,火車不見了,18作為母親的黑暗自然是現身了無疑,並且新與華麗在此形成對照,洗滌則讓事物回復乾淨,一切都傾向於正面,詩人也這麼寫,「──這是一個福賜──」,但有個反問的口吻延續:「她是如此/交代嗎」,交代什麼呢?母親交代的,是這一連串〔我〕穿越隧道、成為火車的過程?抑或者其他的可能?而你最後只確定一件事:你和夢媧正以各自在愛情裡面發明的最新詞語洗滌著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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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情是吞食和飢餓。它美,而且殘暴。它帶著你們抵達地獄,而地獄可能是你們以肉身進入狂喜極境的天堂。在漫畫《幽遊白書》裡,你最喜歡的人物是驚鴻一現的雷禪。他是個食人妖。他愛上浦飯幽助的母親,一個以吃腐肉產生抗體療癒他人的女巫。雷禪向她求愛,這才有了幽助。同時他誓言在與她相見以前,決計不再吃人,然幽助的母親死了,而幾百年下來,成為魔界霸主的雷禪始終沒有吃過人,保持著飢餓狀態。你很喜歡這個人物的愛情意象:處在永恆的飢餓,卻拒絕吞食他人。你以為這裡面有著愛情的殘酷真相,可以華麗像地獄,或者說就像是地獄的裝飾,那些以可怖感存續的火焰,那些折磨與痛楚,那些針與刀鋒般穿刺、割傷的種種體驗,都在在是愛情的一部份。愛情可不是童話,軟綿綿的,像是作夢一樣的電影、小說或偶像劇甜膩得讓人發愁那些典型場景的複製。愛情是性交,愛情是謀殺,愛情是爭吵,愛情是在可讓渡給戀人與不可讓渡之間強烈無比的掙扎,愛情就是暴力,愛情是無所逃遁的生活──而你從沒忘了卡爾維諾這麼寫過:「……我們的牙齒以相同的節奏緩緩動作,我們像蛇那樣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化為蛇的我們渴望將對方吞下,也知道這如同是我們被蛇吞噬,在這個集體人吃人的吞嚥和消化的過程中不斷被消化被吸收並以愛名之,也讓我們的身體跟豆子湯、威拉克魯斯鯛魚、墨西哥捲餅之間的界線消弭於無形……。」是了,你和夢媧正以血肉、飢餓吞食、洗滌著彼此。而愛情是你們兩人所擁有的,總是剛剛才發生,宇宙間最新、最巨大的詞語。

  1-19
  詩人說,〔我〕的基因已經設定完成,「將對黑暗/產生內分泌」。你以為開頭這兩段就很有意思,並非黑暗是內分泌,而是黑暗將導致內分泌的發生,真是奇特。黑暗猶如一種特定的存在,足以招惹體內的異變,彷彿月球、潮汐與月經的神祕關係。而那樣的身體是玻璃的,已經是「絲弦的/破裂的」的了。它無法承受「垂直的雨滴」,垂直的,一種角度,一種數學形式上的衡量,從空中而降的雨滴,詩人強調它是垂直的。跟著她又說:「裂開的/將會是/露水/彈珠/沒有光線的/眼睛」,露水、彈珠和眼睛,都會裂開,因為雨滴垂直降在那具破裂的身體,所展開的一連串碎裂的過程嗎?沒有光線的眼睛裂開,那有光線的眼睛就不會破裂嗎?最後兩段她寫著:「被傾斜的容器/找到//最好不要──/發出聲音」,傾斜的容器還是指向身體嗎?但被容器找到以後,卻被警告著不要有聲音,潛藏著恐怖的訊號。這一節的詩十分詭譎,有著畫面上的,猶如一後搖音樂MV般邪惡濃郁般的姿勢。你不由自主地連結到夢媧身上的是眼淚:那些垂直地進入你的心中造成破裂粉碎的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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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你會以為自己和夢媧是天上正在掉落的雨滴,在黑夜裡,在無邊、無止境的黑暗中,你們以彼此僅存的體溫、僅有的形狀,相擁著降落──。降──落。整個世界的體驗是你們下墜而近似飛翔的過程:那是你們作為雨的歷史。愛情似乎是一種從固體演化為液體、美麗得不可思議的風景。除了你們,無人知曉,也沒有人會感到興趣。愛情是切膚、私密的一首詩,除了在場的你和夢媧以外,並不被任何人懂得。如果有人懂,那要不是誤讀,要不就是他們自己鏡像的反射,與你們無尤。愛情,是最嚴酷的戰場,缺席者永恆缺席,而深入的人早陷在其中,或者已經毀滅,或者甘於以人的姿勢掙扎著活下來。愛情,是輓歌,是預言,是早早逝去的,是最後時光的溫柔。而死亡在前面等著。你無法假裝它不在。死亡面目全非,它凝視、聆聽那些更多黑暗裡的訊號,它命令生命必須抵達,向它抵達。抵達以後呢?那不是你或者死亡能夠認識的事。那是別的。別的。而在前往死亡的路上,夢媧和你互為糧食,互為身體與容器,在傾斜或垂直的人間線條裡,縱然要面臨墜地時的粉碎,亦盡可能達致絕不離散的神蹟。至於因黑暗而興起的分泌與哺乳,就交給詞語去承接與吸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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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到這一節,詩人問,「你該怎麼說明/光線在你體內」,所以重點是光線就在身體裡面,而〔你〕在想的事是如何去說明,那存在而必須被張揚、被論證的情境,正如第二段說的,「乳房被發現/但不使用」。緊接著,是與黑夜「做朋友」,一種聯繫,一種友好關係,才能「我要/紅色的睡眠/紅色的情人」,紅與黑,夜晚與睡眠,顏色的濃烈對比,那些紅色是在夢境中的嗎,是在黑夜以外的地方發生的?而「門輕掩/乳房/一瓣一瓣/被呼喚」,你覺得乳房像花瓣被召喚,在被發現以後,它不需要被使用,它自己就在那裡綻放,有著驚人、強大的寫實性與美感,正符合你對乳房的認識。最後,詩人如此總結:「你來之後/聞到香味」,從睡眠的門掩上後,一種甜美靜好的氣氛流動著,似乎你也跟著詩人一起到某個神祕場域去了,去嗅覺那裡的芬芳,暗室裡的芬芳,乳房的香氣,一種自然而然、獨立而盛放的香氣──如此優美、安靜而深邃的一節,你則無以自持地神遊到與夢媧的繾綣裡,去撫摸她的光線與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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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多的時候,你們也像是光線,在黑暗之中行走、漫遊的光線。你們呼吸,你們說話,你們在生活裡,反覆驗證、確立彼此的存在。你們觸摸彼此身體的核心,你們在最高的地方,你們也經驗最低的姿勢。一切都是迴路,一切都會一再地重來,一輪又一輪。你們不害怕那些枯燥的、細瑣的狀態,說同樣的話,思考同樣的思想,做同樣的事。對你們來說,這些毫無新鮮感的事物才是愛情的棲居之所。你們追求的不是轟炸與癲狂,你們擁有平凡,你們就是平凡的兩個個體。孤寂地活在這冰冷、絕望的世界,偶然地發現對方是自己的火焰,這已經是再幸運不過的了。你們知道,任何自以為不凡的,都是一樁驚心動魄的喜劇。你們願意去除這個恐怖陷阱。你們的愛情和其他人的愛情沒有不同,一樣的痛苦,一樣的狂喜,一樣的實在地紮根在生活的土壤裡。你們開花,開你們想欲的花,並透過那些色彩與形狀,經營你們的花園。你們發光,那淡淡淺淺的光芒,只有對方看得到、聽得見。而香氣就蘊藏在你們的思念,那是豐富的寶礦,在進入對方最深的地方時,它會湧起,會包圍你們,形成清澈、透明的邊境,於是,你們持續在那親密、切膚的風景裡,呼喊著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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