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師》DM

  致王家衛: 

  我一直記得第一次看你的《東邪西毒》,真的是驚豔到整個人都呆了。怎麼會有人這樣大膽妄為地以藝術片的思維去拍攝武俠片?而且還是拿金老爺子名作裡的人物解構又重新拼合出自己所需要、感興趣的江湖人典型?並且對他們提出自己的分析與獨特已極的本質觀點?多麼好啊。每一個影像的細節,那些海浪、鳥籠與其投射且囚困人物的影子、一座又一座山的景色,都好像蘊藏著能夠尋思到無盡的風景。對我這樣一個立志在武俠領域盡可能開發新風光的人來說,真是連靈魂裡的震動都被壓倒了。那滋味就像讀本來是非典型武俠後來卻成為我心目中武俠第一聖經的《城邦暴力團》一樣,有一種嘿果然武俠的道路不止是提供娛樂的通俗文本、它還有更多的潛質等待被開發的極樂感受。這麼多年以來,我的最好武俠片經典頭幾名始終是李安的《臥虎藏龍》,你的《東邪西毒》,胡金詮、徐克合作的《笑傲江湖》以及徐克的《七劍》。是啊,一直如此。

  今年一開始,又有這樣一部讓人曉見你秀異傑出地以嚴肅能耐改造向來必要譁眾取寵以追求生存空間之本事的功夫動作片的《一代宗師》。在此,我得釐清武俠片和功夫片之明確的不同。前者的武藝表現有時會匪夷所思乃至於飛天遁地、自有其美好而詩意的隱喻。而功夫片都還著重於強調人體所能抵達或展示的極限。換言之,《笑傲江湖》會有劍氣、輕功等等宛若在天上的表現,而如《一代宗師》、《夜問》、《精武門》這類的功夫片,強調的都是肉體在世間的證據。我得說,你的《一代宗師》毫無疑問將會是我所閱讀過的最精彩功夫電影之一。

  在《東邪西毒》裡,那些武打招式(我記得是程小東擔任武術指導)就是快而亂,像是過場,佔據的份量相當微少,彼時你顯然並不講究武打。然而,到了《一代宗師》,你至少讓渡了片子的三分之一時間給袁和平(他是我最喜歡的武術指導)大顯身手。可惜的是袁和平的動作設計跟不上你對武學的思索。並不是說袁和平不好。實際上在《駭客任務》、《霹靂嬌娃》掀起全球娛樂動作片的大熱潮(彼時也是吳宇森以《變臉》、《不可能的任務2》還有成龍憑著《尖峰時刻》在好萊塢立足,幾乎動作片裡隨處都可見香港風格的小黃金期)以後,陷入長久低迷的袁和平再度讓我驚喜萬分──葉問、一線天分別以春、八極拳克敵、在雨中的兩場大戰,宮二與馬三的雪裡火車前生死決,宮老爺子和葉問的拗餅之戰,葉問與宮二的金樓決,等等的,都讓我這個武俠狂大呼過癮。

  不過,《東邪西毒》裡你游刃有餘地拆解與重讀經典文本裡的人物典型,給了我極震撼的新鮮感,也真的讓我跨過了一座山峰去看到後面遙遠的風景。但《一代宗師》你就沒有這麼悠哉。兩個半小時的電影耗費不少篇幅在武鬥,你的文戲,建構與詮釋人物的空間自然就少了。更要命的是武打動作並沒有辦法承載你對功夫武學的終極思考。你思索武學,但你對功夫並不如影像調度那般熟稔。或者說,袁和平漂亮而神奇的動作難以呼應、表達你對武學領域的深刻觀點。於是在我看來,你和袁和平像是各行其是,各玩各的,而沒有一具體將影像與思維結合起來的突破性演出。你藉由各種人物的「說拳」(現代版的論劍)一再提出精彩的境界看法(聽到習武之人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時,我真是毛骨悚然,這第三種境界全全然是一對武學的大閱讀),卻缺乏佐證(實際上這也太為難袁和平了,畢竟說的一向比實際操作容易得太多了)。要說遺憾,這個部分的確是啊。

  至於你所調度的那些零碎又片段的影像風貌,我還是喜歡的。人生本來如此。有完整性反而很犯人猜疑。你像是一個不斷分心、難以抑制走上歧路之衝動的大孩子,有太多的資料、物件讓你興致勃勃。於是你一再地離題。而最大的離題自然是一線天。但我卻喜愛得要命。一線天的八極拳宛若一種隱密但壯大的爆炸,這讓我想起藤原秀芳漫畫八極拳的《拳兒》,那蹬地與突刺都在在顯露了這套拳法的威猛必殺。而關於他的敘事夾雜在宮二與葉問間就有了強悍的意味。他的極剛相對於你夾放在葉、宮倆間的愛情迷離之柔恰恰有對位的觀照。一線天從主要情節軸岔開,卻有一迷路中另見他山他水的美麗。而這也素來是你的電影最吸引我的地方:因為離題才能抵達繁的境界,才可以開啟那無限可能的入口。

  而葉問、宮二兩個人物的相遇與分離,那大時代下不得不然的緣分之終結,在能不能再見宮家六十四手──如何能忘得掉宮二與葉問從樓上往下跌、兩人鼻眼相對相近那瞬間的動人情愛隱喻──與當掉大衣僅餘的獨一鈕釦與化灰之髮的指涉裡,都讓我在濃密的留白、朦朧的準確裡愈發趨近無法抒寫之愛情的美好與錯誤。那是無法追擊的。那是一旦破損、逝去就再也再也縫補、逆轉的。我們都選擇了我們所選擇的。我們的悲劇顯然根源於我們的每一個無法更改之行動。

  說到《一代宗師》裡的宗師,與其說是葉問、宮老爺子、宮二、一線天這些因緣際會來到香港(宮二看著一樓層裡密集分佈的各種武術協會招牌,頗喟嘆地說著:「這不就是武林嗎?」)等各門派的大師,不如說是意圖還原那個時代宗師(最高武林人)群像的人之本質。在他們是宗師以前,更重要的始終是他們是人的事實。所以會衝動,會受傷,甚至必須遺忘自己多年的武藝與心底裡的那個人,是的,他們會軟弱,更會被生命的冬天囚困,他們的武藝再高,也不過是一個無路可出時代裡的可憐人。我想,文本裡不斷出現集體拍照這件事,我並不認為只是歷史影像的紀念。我相信這是「眾生」的意涵。一種偉大時光的定格。一種記憶的追逝。一種無法挽回之關於美好的,靜靜的凝視。

  而我多麼多麼期盼能再視聽你談論武學的意涵與境界。裡頭人物的話都說得含糊。那意思都像是輕輕飄在空中的飛絮一樣。就像拳勁在欲發未發之間。人物的台詞也成為一絕妙的武學表現。不止如此。連愛情、人情世故等等的眾生體驗也都被你包裹在武學的認識與深度裡。依照我極為個人的看法,既然動作設計跟不上你的闡述,那麼你又何妨壯士斷腕來一部光說不練的「講武藝」之大作呢?也許可以等《一代宗師》幾年後的另一個版本吧。希望我不會等太久。

 

                  寫於102,1,25

 

 

  ──102/1/24,下午四點十分,與夢媧,在今日威秀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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