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鴻的第六詩集(略去《夢遊的門》、《鴻鴻詩精選集》等選集不算的話)《仁愛路犁田》,是會割人的詩集。這個割人不止是象徵,不止是裡面有一大半強悍、猛烈的抗議、批判詩作,而是實際上在觸摸它時一個不小心手真的會被割傷。這是由於此詩集採取了裝物運送的紙箱之特殊材質進行製作封面、封底(封面甚至有撕裂的物流條碼圖樣)的緣故,其邊緣像是會咬人一樣的割開閱讀者的手,而這個裝幀形式才是鴻鴻想要物理化的隱喻,它就在書封上頭對著我們咧嘴笑著。
一如與詩集同名的詩:「老農無田可犁,只能離田,來踩台北的馬路。」鴻鴻透過紙箱包裝與沒有水可以耕田、只好離鄉北上犁路的老農描寫,大剌剌地展現他歸屬土地的精神能量與意志,以及直接、坦白而誠實到底的日常性詩歌風貌。
唯我以為,鴻鴻的詩歌藝術並非口語化而已,如今他更往前發動突刺,完成了詩歌的實用化。詩歌口語化早在夏宇的時候就已達到無用之用的超越性高度,這位繁花聖母以日常用語的極速跳躍和運動開啟了分裂、解散語言以重新組合語言再生的後現代詩浪潮,她的每一本詩集都是語言的離散與出發。而鴻鴻卻是意圖讓詩句更樸素而直簡的現身,他並不打算玩弄語言,他操作的都是可以直接穿透、抵達平凡人心的口語。於是,鴻鴻的詩集自然愈來愈趨近於回返和歸屬。
無論詩是生活或者鴻鴻自陳的詩是對抗,最終他都是要回到生活裡,體驗土地的可親,以及看見人本身的存在與美好。是以他這麼寫,〈草地〉:「痛卻成了我們的養分……幸而他曾把呼吸給了我們/讓我們一代又一代死而復生」,〈妹妹〉:「我們的革命終究不會成功/我們會活得比世界更久/久到/忘了我們曾經愛過」、〈給香港,我想像的戀人〉:「那是病,當這世界/熱中於生病之時/我的喉嚨也自暴自棄地病了」、〈給生者的安魂曲〉:「不管是怨憤地愛、或熱烈地咒罵/重點是活著的方式//重點是活」、……
重點是活──我相信這就是鴻鴻詩歌的真實奧義。活著,在土地上,在我們可憐而可愛的島嶼上,以人最寫實的方式而活。不是沒有國哪來的家,而是沒有土地哪來的家。但我們所處的這個國好巧不巧正在以自由競爭的名義任意剝削。無止境的貪婪造就無止境的開發,後面跟著的當然是無止境的受難──我們的國正在毀滅我們的家。鴻鴻正以詩歌不無感傷與哀愁地揭露並對抗著這種離奇、荒謬的統治、破壞事實。很顯然的,他也不只是誠實到底,還誠實到家了。
鴻鴻自剖《仁愛路犁田》為「革命與愛情而已。」文本分四輯,恰恰前二與後二即分屬兩者,輯一「以物易物」、輯二「旅行的分析」為他的批判與觀察之詩,輯三「呈堂證供」、輯四「這輩子更加決定」(鴻鴻因為出版葉青《下輩子更加決定》與葉青好友王楚蓁發展為情侶決定了他們的這輩子)則是收錄他的情感狀態──也就是說,文本是由外在銜接往內部。有趣的是,前輩詩人吳晟在詩集序裡通篇只談前面的革命景色,後面的愛情簡單一句要讀者心領神會就交代過去了。這是頗為可惜的事。如果沒有內部充沛的基本情感作為動能,我不認為鴻鴻之詩能夠對外在世界發出那樣火力強大的質疑與抵擋。
鴻鴻的抒情詩是極之動人而深邃的,也是《仁愛路犁田》最能吸引我的部分。他所描寫的友情與愛情都有著特別鮮豔的疼痛與歡愉,譬如〈事與願違〉:「只是有時在夜半/我還會朝傷口陷下去」、〈愛情是虛幻的〉:「愛情是虛幻的/而一個人不會被虛幻的事物擊倒」、〈不要再對我打槍〉:「讓愛展示最大的神蹟:/死過,還可以再死一回」、〈阿米〉:「一個苦刑犯/在明天即將拆毀的舊牆上/寫下剛做好的情歌」、〈要去美術館也要上廁所〉:「要當誠實的竊賊/只為愛反反覆覆」、〈與楚蓁討論語言學〉:「把自己的一生刪去/但僅剩的『我愛你』,卻顯得比刪去的一切/更為巨大、多義、不可信賴/卻又同時如此簡單、自由、如風雨打擊我們摧毀我們又無比/慷慨地滋潤我們/而且美麗」、……
在我個人評斷為武俠第二聖經的《覆雨翻雲》裡有句名言:「唯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劍」。意思就是說劍道的高度必然起始自使劍者豐沛的感情。而鴻鴻就是這樣級數的大劍師:詩就是他的無雙之劍,也是他的唯一之情。情與劍並不分開作業,相反的它們能夠相互提煉與支援,這也是理性與感性的完整締結,或者說:革命與愛情的一體化。
鴻鴻以詩為劍開發了對外部的革命壯舉,並重新追逐自由的可能──當自由被認為是隨手可得、呼吸一般的事時,真鄭的自由已然枯萎,接近散去了──同時,鴻鴻也沒有遺忘從自身的內裡尋找更深的動源,透過友情與愛情啟動他的爆發性觀照。而這麼一來他也成就了愛情的實用化,亦即情感變化係為人與生活的根本,絕非只是夢幻的空中花園。
是的,《仁愛路犁田》就是這樣一本經由追索自由與情感交織編結命運的詩集,也是「那一點點可以稱之為人的東西」的美麗備忘錄,更是鴻鴻在現實裡,紙箱包裝以後,作為一種人與生活的回返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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