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閱讀書會》05   

  021:連城三紀彥《人造花之蜜》(王蘊潔翻譯,皇冠)

  這不止是一本綁架推理小說,或者應該說這是一本具體地開展、辯證「綁架」此一詞語之多重面向的文本。連城三紀彥透過三樁綁架案,層層疊疊地研磨事件起源、核心裡人物們的種種反應與心理機制,而且意象始終集中在女王蜂、雪、潔白的犯罪、工蜂、人造花、蜂蜜等等少數意象,卻又不使人讀來乏味,語句的調度且有著深刻的靈魂透視感與細膩的隱喻感,比如小說最後寫到那個主述者女孩自然地開口:「……真正的我的聲音,對我而言,如同甘蜜……這起事件到處充斥著冒牌貨,宛如華麗的人造花,卻滴下一滴真正的甘蜜。」是的,一滴甘蜜,連城三紀彥筆下的大罪犯「蘭」,又神秘又柔軟,她指導的劇場型誘拐案,無人受傷,只有書中那些大人物們的不法所得被席捲一空,但同時她又給了被害者一種微妙的救贖性,包括無法開口的少女終於奪回自己的聲音,以及逃離原生家庭的男子明白到父親的犧牲。當然了,最厲害的還是對「綁架」概念的反覆辯證,讓綁架者變成非綁架者,而可能是被綁架者,甚至若有似無地指出親人才是最大的綁架者等等觀點。這本推理也是作者賞給讀者的一口蜜。一口鮮濃得難以忘懷的蜜。從大誘拐進入大詐騙,精采得無以復加,確實是毫無疑問的精品。

 

  022:東野圭吾《我殺了他》(劉姿君翻譯,獨步文化)

  情節簡單來說,是一對兄妹的亂倫之愛,妹妹在成為新時代的著名詩人,想要擺脫不正常的愛情,於是嫁給一名作家,就在婚禮當日,滿懷不軌、人格卑劣的新郎在步入禮堂之際,被毒死了,而稍早新郎的前女友也吃進毒藥亡命……小說就在三名嫌疑犯的心理獨白與對事件、人物的觀察中銜接著發展下去,這是小型輪述(三個人物輪流作為小說的主述者聲音)的技巧(讀過湊佳苗《告白》以來,此類手法也漸漸不鮮奇了)。東野圭吾(或者說他的編輯們)厲害的地方在於每一本小說都能夠提供不同、看起來深入的社會背景與職業領域,比如《我殺了他》就有處理到詩人、乃至於小說家跨界到電影的狀態,像是一回事。某些人物內在的解讀與描寫,例如:「她的美是美少年的美。……她身上有些什麼讓人不想這麼做。」、「親自查明殺害心愛未婚夫的兇手,這個事實才是最重要的。她相信當她做到這一點,她就能夠成為一個像平常人一樣愛人的女人。……她是在演戲。……於是她想藉由飾演愛他的女人,來逃避過去的詛咒與枷鎖。」還挺有梗。這本小說在猶如客串般的加賀恭一郎出場後,就邁進解謎不停翻轉的過程,包括如何查驗自殺的前女友死在新郎家中庭院的細節,以及那顆致命的毒藥究竟在誰的手裡──每章節結束好像都有答案,下一章又立刻推倒。到頭來,三個疑犯還是都有掌握毒藥的可能。然後,東野桑很乾脆地「緊急煞車」,沒有完全解答,大方的把推理的最後程序交給讀者去玩。這裡自然是對艾勒里.昆恩以降的讀者挑戰書的「再挑戰」。東野翻倒了這個古典推理既定的法則,採行新的開放原則。可以理解其用意。不過對不熱愛解謎的人來說,恐怕就是個很可惡的把戲。

 

  023:川原正敏《修羅之門:第貳門》1~8(東立)

  最有意思的設定是戰無不勝、再復出的修羅九十九故障了,基於某個還沒有揭露的事件,修羅一樣君臨格鬥界的他,在哪個部分產生了差錯,於是他在《修羅之門:第貳門》的每一個格鬥現場,都處於一種危險的、再也無法游刃有餘的半毀壞狀態。川原正敏在《修羅之門》將修羅九十九神格化了,但來到第二部卻讓這個又精密又強大不壞的戰神,產生損壞,必須以困頓的形態展開他的下一段戰鬥人生。他並不是受傷,而是故障。換句話說,修羅九十九正從格鬥之神的位置踉蹌地走下來,走進人的軟弱、無力和敗壞。他曾經站在巔峰,現在卻必須下降,變得更像人,更掙扎、困惑和猶豫。這麼一來,修羅九十九這個天神一般的人物,就擁有了複雜性,他遲疑、踟躕在人間的姿勢看起來何其美好而動人。

 

  024:柯蘿緹《無心之人》(唐山)

  在大量言說式、敘事性的語句後面,柯蘿緹研磨著一種不在單一句子裡而在是整體詩句展現著的片塊詩意。他的美學意圖在於反對並敲擊此前慣性一般的詩語。亦即,他藉由詩的失語感(直白如事件側寫、口水化的句型,失去此前詩化語言的模型)製造了另一種獨特語感,比如〈貓之死亡〉、〈名偵探役男〉、〈圖書館員〉甚至花費大篇幅口白地描寫「(自我)偵辦」的過程,比如逆轉馬賽國民小學而成的〈學小民國賽馬〉寫著自身的幼時經歷與小學(棒球隊)史,比如〈愛要做完了〉大膽而歧義式地挪用各種流行歌曲拼湊。內容方面,他似乎徹底地承接並發揮楊牧〈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的大精神,於是柯蘿緹這個無心之人之所以必須直述自己的無心,正由於他必須費力地去追逐體內幾乎隱沒無跡的微心綻開的瞬間,那些彷彿稍縱即逝、留也不留住的美好之心。一如他在〈關於良心事業的一些反省〉所寫下的:「為何總是輕佻,總是在/如此嚴肅的時刻發作/在這走不出的蠻荒/一想到你,那孩子般的天氣/就真想拆掉這遠眺的窗口/什麼都不想地/跳下去」,他的確用詩拆掉心靈遠眺的現實窗口,在太多悔恨與遺憾面前,他只能選擇強硬地跳下去,以此護衛所剩無幾的,黃金之心的殘部。

 

  025:小沃特.米勒Walter M. Miller Jr.《萊柏維茲的讚歌》(俞建青翻譯,貓頭鷹)

  把黑暗時期、收藏經典的本篤派,預設式地演化為在未來世界(地球大毀滅以後)的萊柏維茲修道院,細膩地描寫珍藏、修復和研究人類各種飽含著文明殘篇碎片的文物古籍(如《大事記》)的種種辛苦、艱難與犧牲,及其後科學復甦的長遠成效。小說分為三部,以三個不同的後人類時代(並不是亞當的子孫,而很可能是亞當的子孫──也就是當代人類──所製造的後人類),環繞修道院展開的精彩故事。小說最大的特色是大量對上帝的思索與辯證,譬如一雙頭婦人就說道:「『懺悔……聽祂懺悔,創造我的人。』……『祂把我造成這個樣子,我,我從未寬恕過祂。』……他在地上瞥見她兩個頭的影子。這個影子──代表著上帝對這個老太婆的可怕裁決……人類寬恕上帝和上帝寬恕人類一樣,都是可以理解的。……世界所懷有的憤恨是針對上帝的。聽著,人類,你們必須拋棄憤恨之心,正如她所說,『寬恕上帝』。這比什麼都重要,甚至比愛更重要。」而這個婦人在爆炸、大樓崩塌後奇蹟式生還,但原來的主要頭顱陷入沉睡,換成第二頭顱(人格)甦醒,那是一個天真無邪的臉龐,甚至連共享的老身軀也開始青春化,那是末日重生的生命。Miller此一調度,真是神來之寫,教人讚嘆。文本裡值得注意的神祕人物還有那個癲狂一般的隱士老頭,幾乎貫穿三部,疑似耶穌或上帝的親臨。科學是人類除宗教、哲學以外,最(反覆)接近上帝的領域,科幻小說則根據科學語言、思維展開的,對神與人存有質地進行最大值的,極限性質的逼近。而Miller傑出地結合歷史與未來,完成獨特的「科幻/神性學」架構與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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