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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大寇紀事》封面  

  一,

  《七大寇紀事》,【大虛空記五部曲】的第五部,同時也是2012年第八屆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的得獎作品,與第一部《誰是虛空(王)》很榮幸且恰好地一頭一尾都獲得溫武獎項──

  我很難說這裡面沒有個暗有所指的意思在。彷彿這個環狀結構的書寫計畫,正隱隱約約地呼應自身的精神狀態,以及我整個人的存在感與思維模式。我想呢,隱喻大概是一種命運的神祇,祂會精心安排各種線索與徵兆,使我注意──

  但我得先承認,一開始在寫《誰是虛空(王)》時,我完全沒有意圖寫一個大武林史。我只訂下一敘事結構(多聲道獨白)、結合神話氛圍以及想要表述暴力與色情在武俠的缺乏直視這類的觀念,就下筆了。換句話說,我是具有自覺地去書寫,然而期間很多部分都是自然而然就到位,我並沒有特別去掌控,反倒是放任直覺去完成。但這到底是一個真正的開啟,關於自覺這件事。

  以往,我的書寫都是憑著直覺性的態度進行書寫,也就是在下筆以前,完完全全腦袋空空,沒有想法,也缺乏觀點,無論是對人物或者小說整體,都是無思索力的,只是像蜘蛛一樣懸在空中,吐絲啊吐絲,就自然有了網的形狀,運氣好的話,會是一張還不錯嚴謹的網,但運氣稍微不夠一點,就只能是失敗又破敗的狀態了。是的,以前,我的腦海就是直覺性地憑著一個腦海中的圖像,頂多如此,便任性又愚蠢地展開幾十萬字的武俠書寫。

  譬如我的第一部武俠《孤獨人》,就是依據一個孤絕的黑衣少年正在走下山的影像而寫。只是寫著。一邊寫,一邊看看會有什麼東西自動跑出來。我沒有任何觀點,更不用說去發明自己的觀念。整個過程相當平庸無奇。我只是依賴自己的閱讀與淺薄的生命經驗,在意識裡經過神祕機制(直覺)去轉化成文字。一股腦、一道氣的寫下去。至於卡住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幸運的是,我仍然在無知的狀態下把第一部和第二部《孤獨人:風火篇》(共十冊)寫完。

  但運氣這種東西是無法持久的。於是,在2002、2003年間,我果然卡死了。

 

  二,

  自覺,指的是對自我意識抱持清晰無礙的觀照。而在書寫裡,自覺就意味著是有意識地、具備精準度去呈現、展開與表露藏在敘事後面的種種觀念與思索。再簡單一點說,就是能不能以自己的語言寫出真正想說的話。那必須具備自我的覺悟與意圖,並完全明白自己正在做些什麼。那是思維力的展現。理性地去察覺、發掘自性。覺醒與覺悟,都是自覺者的特徵。它是照妖鏡,能夠看到原形,明白自己的斤兩與能力、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底牌、完成度乃至於極限。

  但直覺,就是任憑感覺直接通行,無須內省,單純的放任。直覺可以說是下意識的、無意識的,只是單純轉換。並不翻譯。是的,自覺是一種翻譯狀態,藉由意識將某些可言說、不可言說的什麼翻譯成文字。而直覺純粹是轉換,無法憑著意念進行理解與控制。當代所謂自動或半自動書寫,我認為仍需要以自覺啟動此一狀態。並非一般人誤解的那樣只是直覺進行。少了自覺,自動書寫只是空泛的概念,只是喃喃囈語,而無法是足以顯現心靈連續感的觀念──

  你得意識到自己成為一座空城,你得進行挑選,你得要明白什麼東西甚至是唯一可以表達你觀念的詞語,你得知道鍛鍊是十分必要的,你才有可能使書寫成為一連綿的、延續性的人生風景,而不會是猛暴式的、損耗性的,無節制的發洩。

 

  三, 

  精準度,不止是精準。精準度指的是一種整體性的準確。而精準只是點的表演,一種外露,一種短期而片面的意思與意象的掌握。但精準度是內部的,是靈魂狀態,一種靈魂的姿勢,以精準為度量,成為書寫時的潛法則。

  精準度跟自覺的成熟度必然有關係。你愈是能理解自身的種種,就愈是能使精準度活躍起來。但精準度並不是完全的咬合(咬死)情景。精準度意味該緊的時候緊,該鬆的時候也得鬆,必然擁有美麗的彈性。亦即,清晰與朦朧都是精準度的一部份,而不偏向於任何一個極端。於是,精準度是一種自覺又直覺的模式,可以讓你明白自己書寫的全面性,但又能擁有自在流洩的片斷性。

  精準度,也應該是好玩的態度。是好玩。並不是玩。好玩,就是好好的玩,充滿絕大興趣的玩。玩只是追求娛樂。好玩卻是在站在高的層次上,觀照著世間的樂趣。好玩是再發現,是把理所當然的,重新辨識為屬於自身、理直氣壯的符號之更新。好玩是悲觀的喜劇(或喜劇的悲觀),在殘酷的現實性裡依舊能夠發出跳躍性質的笑聲。玩僅止於平庸化的表現,缺乏認真的深度,近似麻痺。好玩當然也就是認真的玩。必須要夠認真的玩,世界才能繼續被發現與發明。

 

  四,

  在直覺放縱後,我強調自覺狀態,跟著又轉入具有直覺感的自覺書寫──

  直覺,亦即反思索的,無理性之力的介入。但我也以為,太過自覺的書寫是過於枯燥的、說理的、煩悶無比,又難以自由呼吸的形態。自覺將使書寫者與文本的關係沒有自然而然的縫隙,因此也就無法產生微妙得無可言說的究竟生趣。

  相對的,直覺的書寫,也同樣有其難以延展的、清楚自身能力的困境,甚至易於自我肥大化。彷彿只要書寫是流出來的,沒辦法,也不可能控制。而只要流得出來,都是值得存在,都是最好的。

  是,書寫是應該自然的流出來,但你還是必須決定究竟是哪一些流出來,而不是全部流出來,同時你還得明白為什麼是那些流出來,而不是其他的。書寫不是洩洪,憋到了一定程度,就一股腦地全部撇乾淨。

  書寫是天然的水氣變化,它有法則,有循環的系統,未必完全符合人類邏輯,有時總是要毀壞式的,但到底是有個道理在。它必須以精準度作為調節機制。以生理性來說,尿意到了,當然想尿。但幾時、何地該尿還得有巧妙控制,不是嗎?

 

  五,

  書寫從來都是戰場,從來都是我與此前的書寫者乃至於人類整體書寫史的,一場絕無勝算、一生漫長的對決。因為必然失敗,它才如此的迷人,它才能容身更大的熱情。熱情的終點不是成功,而是失敗──

  一個事物如果讓你即使失敗也要持續到底,它能夠不極極動人而美好嗎?

  我深信著,書寫這件事的意義就在於它的無用(無現實意義)。書寫並非缺乏現實感,相反的,它具有嚴酷的現實性。面對書寫的歷史,那些可愛又壯大的前人們,難道不是一件殘暴的事?每個字詞、每種語法不都堆疊他們的存在?

  書寫形成了文本,文本或許會對某些人發生影響,但那也就只是一種小開啟罷了。閱讀者的理解與是否採信,都跟原來的書寫者毫無關係。書寫對任何人未必有幫助,除了自己。就因為這種無功利性的機能,它才這樣吸引我。它正在反對、背棄甚至超越整個時代的價值系統。書寫使我理解到時代不必然包圍自己,書寫總是擁有一種可以擺脫時代(主宰和閹割)的可能性。

  唯書寫僅能是自身對自身的救贖──

  清醒發覺我在地獄,一開始誠實而痛苦,但漸漸地也就快樂起來,這人生啊。

  是以,我很願意相信:書寫是宇宙性質的,它是人類的思索力最能夠與宇宙四通八達的,最初也最後的法門。即使是在科學出現以後,依然如此。人類的書寫是宇宙的微縮,是最能體現與回返宇宙奧義的,人的根底。

  而書寫使得武俠成為我的第二現實。我念茲在茲、無法代換的現實性所在。武俠即是我對自身所處現實的對話、反抗與再製。武俠的可愛與美好,都令我無法不認真地對待它、思索它、一再一再地發現它。

  是了,武俠是我面對現實、承接各種真實,最為深刻的鏡子。

 

  六,

  如我在《七大寇紀事》後記所提及的,再來的書寫計畫是【武林異色譜】九大卷,我將暫時離開統一的場域,以及龐大的武林史,而只是就個人的乃至於幾個門派的片段進行書寫。接下來應該挑戰的是,某些浮光掠影的武俠魔幻時刻。

  同時,我也將減少親自說法。對於自己武俠的直接論述,在【大虛空記五部曲】每一部裡都已費了不少力氣去為讀者們說明武俠的可能性,尤其是武作為隱喻(詩意)的部分。會這麼做,還是有著回饋武俠的意願。書寫時,我只能心無旁騖地書寫,無法顧及他人的閱讀。然而寫完後,乃至於出版,重新回過頭閱讀(閱讀即書寫,書寫也就是閱讀,它們互為源頭與終點)時,有些話就不得不說。對書寫時心中無讀者的我來說,後記是我對讀者群唯一有親近感的交代,也希望是武俠還能夠存活下去的某些在場證明。

  長久來,武俠被市場取向搬弄得趨於平民化、屈辱化,以致於失去此類型的虎猛生命力以及開發意願。而我的觀念是:不因為武俠是通俗文學、大眾文學類型,只求娛樂性,便忘了該認真以對的第一要件。

  書寫武俠的每個時刻,都必須認真地回應與思索武俠史。任何一個類型小說都會因為閱讀需求而蓬勃起來,但也因為同樣的市場厭煩感(讀者耐性的衰竭)而式微。在抵達這個時刻前,身為武俠人的我,相信有必要甩開讀者的看顧,只朝著一心嚮往的境地,悲觀而快樂地奔過去,自然自由自在地,完成武俠類型的,最大值的輝煌。

  這些都是我的觀念。它們不是概念。概念是建造了特定模組的想法與觀點。觀念則是你有觀點,你有想法,但你不把它們形塑成固定的、不可變動的機制與模樣。觀念是自覺與直覺最諧和的關係。換言之,觀念還保持某些彈性與難以言說的部分。概念是完全自覺,觀念則是不完全自覺。我傾向於當我們討論武俠時,是以觀念的方法進行,而不是概念式的,一竿子打翻一條船的。我願意這麼堅持:武俠隨時能變動成另一種面貌。

  如此一來,當我已對觀念說得夠多(《天敵》、《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七大寇紀事》的後記),應該足以讓人明白武俠疆域還能有無窮的好奇與想像力,往後就不再需要急著告訴讀者群可以怎麼讀。我必須相信他們可以自己讀。

 

  七。

  我非常喜歡七這個數字。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也是。他的小說處處有七這個數字。甚至他自己都沒有察覺,還要讀者提醒這件事。另外我很喜歡的幾個文本也有七,比如說黃碧雲的《七種靜》(台版叫:《七宗罪》)、黑澤明的《七武士》、徐克的《七劍》以及溫瑞安《七大寇故事》系列。所以在《天敵》獨孤家族有七代人,到了《七大寇紀事》則乾脆直接讓七浮現出來──

  《七大寇紀事》同時也是我對Kundera的致敬之作,不止是七部的名稱都是Kundera的書名,而是我竭盡所能地在小說裡以武俠的語法與敘事形態完成對Kundera小說理念的翻譯。

  此外,我個人最佩服的武俠人一直是溫瑞安。所有武俠人都對我有極大的影響。但溫瑞安最敢,也最叛逆,在敘事形式與主題內容都是。《七大寇故事》從來都是我最喜歡的溫瑞安。尤其沈虎禪。我的七大寇由此出發而展開全新風景。

  【大虛空記五部曲】如果說有個明確用意的話,我想就是以武俠收服嚴肅文學的嘗試。不說敘事的結構,書名即可以看得出此種傾向,第一部和第五部分別取自溫瑞安的人物之名虛空王和七大寇,而中間二、三、四部則源自黃碧雲《十二女色》、馬奎斯《一百年的孤寂》、村上春樹《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甚至到《七大寇紀事》則以對Kundera某些觀念的解讀與想像而啟動成一全面性武林史。

  我頑固地相信武俠還有著最後的自由與可能性。這一點在近來出版的武俠著作上都看得到。比如黃健《王雨煙》和《血劍倪淑英》、滄海.未知生《找死拳法》、徐皓峰《道士下山》、施達樂《小貓》和《浪花》、徐行《跖狗》、孫曉《英雄志》、喬靖夫《武道狂之詩》、……等等,都瞅見新希望、新生機。即使我以為武俠類型已然進入晚期──或許正在迴光返照的階段──但目送武俠步向墓穴、自以為送行者的我,依然對此時的小復興風景,有著滿足、喜悅的感覺。

  而我寫【大虛空記五部曲】以後,便漸漸地忘卻此前閱讀的武俠小說,心中逐步趨於無典型。或者說,唯一的典型就是我正在塑造的,這個典型。一個冒犯的、反叛的、一意孤行且與武俠史對決的,僅僅屬於沈的類型。

  唯我並不是為反而反,我追求武俠的可能性,我渴望武俠的終極自由。一種發動武俠革命的意願猛烈地驅動著我,往更深邃的地帶跌跌撞撞地闖進去。我以自覺的狀態開始每一部武俠的書寫,但在書寫的過程裡,經常在細微的部分放任直覺去掌握、去體驗,而不想要貪求對意義的精準(或許我們的時代正在陷入一種精準癖的可怕症狀裡)、嚴密控制──

  書寫,始終,對我來說,正是自覺與直覺的永恆戰場。始終如此。

  而我也不過是一路這樣學習並繼續尋找兩者之間最美好的平衡。如此而已。

  但願我還在這座戰場的永恆艱難裡堅持下去。但願如此。

 

 《七大寇紀事》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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