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失魂》。
從紀錄片出發,而後挺進劇情長片領域,陸續導出《停車》、《第四張畫》以及電影合集裡《10+10》的《回音》,鍾孟宏作為島國電影人的本事,在新近一批導演裡實在是相當特出的。鍾孟宏對暴力狀態冷靜冷冽的琢磨,更顯得原鑽一樣的閃亮。這一次的《失魂》特別冷峻而迷離。兩段將人物殘虐致死的畫面調度起來,又翔實又充滿爆炸性的魄力,非常了得的處理──
尤其是張孝全的角色阿川拿著一截拆下的鐵網戳刺警官(庹宗華飾演)脖子之際,強烈、無聲的畫面,再澆上慢動作鏡頭,真是一氣呵成教人不忍的血腥極致,但又能在那些鏡頭的各個細節裡找到淋漓的美學感。不只是這裡,鍾孟宏的電影語言一直有他的獨特性,譬如片頭出現的顛倒視角調度(阿川倒在病床與小車沙發,整個城市與風景正在上下翻轉),便隱含著阿川內部(心理,抑或是人格)位置的錯亂與變換:他再也不是原來的那個阿川。
還有阿川一開始被父親(王羽飾演)鎖進去但後來自己甘於居住其間的山中小屋──屋子前後的方格窗,就像後來阿川隨送信的(金士傑飾演)去找到並跳入的井一樣(金士傑說:這個世上的東西都應該有底部嗎,暗示著有些事不會有盡頭),皆指涉著困住的狀態。鍾孟宏頗費事地調度幾幕阿川把頭探出方格窗觀看、與人對話的場景。並且在阿川戳死警官自行離開小屋之時,端端正正地凝視著那個方框,並使鏡頭往裡頭移動。你以為窗以及僅僅出現一次井都象徵著人幽微得難以探測的精神向度,而出口似乎從來都不存在。多次拍攝的天上風雲變幻,亦是對人類心理無有定態時時萬化的呼應。
這小屋同時也是阿川母親被應母親哀求的父親而殺死母親的終極場所。阿川幼年時就疑似在透過方格窗目睹母親死亡的發生。某個部分來說,阿川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已經被困在山上小屋。然他的父親的人生又何嘗不是被鎖死在那裡呢?
另外,你認為阿川做的關於三個獵人的夢(在電影裡分兩次才做完夢也才述說給父親聽)必須拿來與本片三具(受害者)屍體的現實對照。在夢中,阿川因為三個搭便車獵人的協助而能夠順利通過落石掉落的山區,並且在路邊遇到小孩子形式的阿川──那三人的死亡居然就演化成某種出口?你不得不佩服鍾孟宏對人性殘暴的大膽直視。
而就在阿川與父親談論此夢境時,鏡頭裡出現的是阿川與玻璃上的父親,彷彿他父親被囚禁在玻璃裡似的。這些細節的布置與設計都蠻有意思。顯然,鍾孟宏若有似無地表達對靈魂其實已迷失或失落在更早以前的觀點。
《失魂》頗有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鬼店》那樣冰冷幽暗的氛圍,電影與其說是在談附身,還不如說鍾孟宏感興趣的是去探索、建構人的裡面,將人的內在神祕層次與不可解透過影像化進行疏離而細膩的辯證。關於漂泊的靈魂,關於失去靈魂,或者迷失的靈魂究竟都去了哪裡呢?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喪失的呢?人,是什麼時候開始停止成為自己的呢?於是乎,驚悚片的規格反倒只是一種包裝(呈現)而已,只是作為鍾孟宏對人格存續性尋覓的隱喻裝置。
《失魂》的謎題與解答到最後一樣都是漂浮中,沒有落於固定地點,似乎讓人摸不著頭腦。但或許鍾孟宏試著要提出的根本疑問是:在電影裡,到底失魂的人是誰呢?抑或終極問題也可以是:靈魂在哪裡?靈魂究竟是什麼?
──102/8/31,下午四點二十五分,在京站威秀影城。
117,《特攻聯盟2》。
關於第二波漫畫英雄改編電影,你以為,最大的成就在於現實性──
現實當然擁有現實性。但現實性並不等同於現實。實際上,製造現實性的意圖就在於創造另一個栩栩如真的現實。那可以說是:第二種現實。現實性的定義即是透過絕對認真、嚴肅與逼真感的塑造,讓觀眾相信那些人事物就在(很可能就在)現實發生。特別是到了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Nolan的【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三部曲】,更有前所未見的現實性強度。這也是你相信好萊塢第二波漫畫英雄改編電影何以能從2000年持續興盛到今時今日的根本原因。
反觀漫畫出口大國日本,在將漫畫改編成電影這一塊的成績上,就大大的衰弱與落後,雖有三池崇史其實不輸給好萊塢超級英雄電影規模的《斑馬人》系列,但其他的漫畫改編電影大都是可疑的,都有著無法遮掩的假造感,與其說是電影,還不如說是披著電影(狼)皮的動漫畫(羊群),一點威力都沒有。人物的處境與想像往往都缺乏,不但流於公仔化,毫無深度深化的可能,更甭說現實性的營造了。
而《特攻聯盟2/Kick Ass 2》的麻煩也就在這裡,其致命點辨識正是缺乏現實性。第一集以受到英雄漫畫正義號召的少年意圖成為英雄卻被痛打到入院導致神經失去痛覺卻仍不肯放棄為主軸,跟著遇上超殺女與大老霸,後者更是不幸慘死(像蝙蝠俠造形的英雄死得極端悽慘真是對超級英雄電影最有力的反高潮),巧妙帶出英雄在現實裡的窘境、艱難與毀滅──
但來到第二集,一切顯得可笑而使人多疑起來,片中不但有正義聯盟,也有邪惡陣線,簡直是在否定現實一樣的追求簡單分類的對立,全然沒有【黑暗騎士三部曲】或《鋼鐵人/Iron Man》系列那種對追求超級英雄厚重的存在質地的認真感。簡直是徹頭徹尾極其失敗的鬧劇。就算是要摸索超殺女在校園生活裡還原為花樣少女的情況,也因為選擇切入點(對偶像男團體花痴一樣地感覺飢渴、高中女生又殘忍又無知的無意義欺凌)的平庸到絕對無味,而使得你只能無感以報。
這大概是由於編導太在乎要使英雄在現實成為合理風景,因此失去對現實性的塑造能力,遂變得不倫不類,反倒不如前述的漫畫英雄改編電影直接就把英雄當做現實性的存在予以辯證與摸索來得更為豐饒有意思多了。
──102/8/25,晚間六點二十五分,在今日秀泰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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