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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圖為轉載,原出處於【開眼電影網】http://gallery.photowant.com/b/gallery.cfm?action=poster&filmid=fatw31123365&pid=FA2014AP-FATW31123365_0014) 

  看完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原來得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時叫《聶隱娘》,後來上映卻加了刺客二字,或也跟黃健的《倪淑英》變成《血劍倪淑英》是為了要讓消費者更清楚這個故事的定位與走向一樣吧),我真是萬分萬般的激動。

  我在戲院裡簡直坐立難安簡直要跳起來狂熱咆哮。

  明明是那麼安靜那麼詩意緩慢悠然的電影啊!

  可是我的胸口裡卻是炸裂開來忍也忍不住的激昂。

  主要我是一個武俠人。

  完完全全生命狀態就是以武俠在運作著的人。

  我始終非常關心武俠那些凶猛的、但經年被埋葬在市場以外的荒野邊疆裡的數也數不清可能性。甚至可以說,武俠是我唯一真的用盡全力在關心的事物。武俠是我書寫的中央地帶,是我思維的全數反應。

  而武俠需要的不會是懷舊,不會是此前早已寫爛的情節、主題與手法,不會是千篇一律的口吻、語調與文字,更不應該會是金庸主義、金庸病(我最近和一名讀者討論時,他隨口說了一句現在的武俠讀者真是有金庸病,我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這真是大有意思的評斷,而照我來說呢,目前病得最無藥可救的應該是鄭丰,但願她的《生死谷》沒有繼續病下去)──

  最近頗流行一句話風潮,依我來說,如果要一句話就能惹怒我這般的重度武俠迷,毫無疑問是:我是武俠迷,我只讀金庸。說真格的,聽到這樣的發言,立馬就會看到我的白眼凌空飛起三百六十度直接就翻到腳後跟去,而腦中轟然想及的只是會說這話的人到底是病得有多重究竟是病多大啊,然後要拚死拚活地才能忍住拿起拳頭朝眼前人腦袋瓜當頭敲喝下去的衝動與渴望。

  我相信,武俠需要的是更多對武俠的重新想像與重新定義。

  武俠源自通俗,但武俠可以不止是通俗──

  它不必受限於來源,非得始終維持通俗樣貌。

  武俠可以是藝術,武俠的本身從來就蜂擁著藝術性。

  武俠一如電影般有兩個面向與路線,一種作為藝術,一種則是娛樂消遣主義,恰如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相遇》所言:「……也正是這最後的時期,費里尼和貝盧絲科尼激烈衝突,他反對貝盧斯科尼讓電視廣告打斷影片的作法。在這場衝突裡,我看到了某種深刻的意義:由於廣告片也是一個電影類型,這場衝突因而是盧米耶兄弟的兩種傳承之間的衝突──作為藝術的影片與作為讓人變笨的行動者的影片之間的衝突。大家都知道結果:作為藝術的影片敗陣了。

  而《刺客聶隱娘》便有教人驚奇驚豔驚顫不已的武俠(藝術)能力。

  在看到《刺客聶隱娘》前,我的武俠電影排行榜依序是這樣子的:王家衛《東邪西毒終極版》、李安《臥虎藏龍》、徐克《七劍》、胡金銓《笑傲江湖》、周星馳《功夫》(容我再囉唆一次,《功夫》對我來說壓根就是武俠電影,至於陳可辛的《武俠》則如王家衛《一代宗師》、徐克的《武狀元黃飛鴻》一樣皆是最好的功夫電影之一)……

  如今有了《刺客聶隱娘》,它該當就是武俠電影第一。

  裴鉶《傳奇》裡本有〈聶隱娘〉一篇,梁羽生的《大唐游俠傳》、《龍鳳寶釵緣》也多有涉及聶隱娘、薛紅線、磨鏡老人、磨勒、空空兒、精精兒等盛唐人物,侯孝賢參考《資治通鑑》自有更多相關唐時代的嚴謹考據和細節經營,編劇朱天文、阿城和謝海盟的助力、貢獻想來不會少,其他如李屏賓、姚宏易的鏡頭操作(後者也是陳玉勳所操刀劇本的電影《青田街一號》的攝影師)、杜篤之的音效等等,功力自然都沒話說。

  片中事物的細節,從建物到山林乃至於人配戴使用的器具與衣物,處處都精細得不可思議,宛如重回大唐一般,此也是《刺客聶隱娘》的慢工細活和講究獨到,遠比一心誇張華麗鋪陳的《通天神探狄仁傑》、《武媚娘傳奇》好上百十倍。

  我頗喜歡《刺客聶隱娘》以文言文說台詞的作法,那不僅僅是畫面和劇情的留白,侯孝賢甚而讓語言都進行深刻的留白,那是語言的濃縮,那是有聲逼向無聲的極限,而在電影裡隨時充斥著自然萬物的聲音以及各種人工的音響之中,語言的簡約遂有了更多心意珍惜時光珍重的意味。如是這般的人物語言進行,具備驚人的藝術自覺。

  不說不好說不願說出來的東西遠比說出來的更多──

  這同樣是《刺客聶隱娘》和《東邪西毒》最為吸引我的部分,也是他們對武俠未完成致力更多的開發探尋。不過,王家衛經由節氣與情愛牽涉的詩意口語和文字雙管齊下,到底是比侯孝賢究極簡約的大音希聲大道不言境界略遜一籌。

  另外,對自然風光的捕捉、認識論式的長久凝視也是兩部電影的強項。

  王家衛的沙漠與湖水是江湖、愛情乾渴和濕潤的強烈想像,侯孝賢的高山斷崖、大霧瀰漫、林間繁複和鄉村純樸景色則是他對時代和人的高明隱喻。那些風景可不是只有看起來優美。它們載承著導演將說未說、若隱若現的話語和想法。

  自然是武俠,萬物自然都是武俠,自然就是最好的武俠。

  而殺與不殺也都同屬自然。

  侯孝賢將武俠推展到無設計之境,真是把武俠的神祕絕對講到了奇癢處。

  侯孝賢在這一點做得比王家衛好得太多──當然了,《東邪西毒》是1994的電影作品,如是這會兒年紀又大了二十歲的王家衛或又有新的武俠境界可以提出。不過,近年才上映的《一代宗師》太過強調漂亮的台詞與動作,顯然沒有更好。

  唯《刺客聶隱娘》有少數地方文白夾雜,起初讓我很是錯愕不適,心想為何不直接文言文到底,不是更統一嗎?後來轉念一想,包含文本裡其他一般評論與觀看可能會被說是設計不周全的部分,有沒有可能是侯孝賢的有意無意為之呢?

  如果真是他有自覺做如此讓破綻保持在電影裡的處置,那麼,侯孝賢的境界著實高得嚇人。這說的不是他刻意創造破綻放到電影裡,而是他知曉破綻也是自然的一部份,是以也讓破綻也活在文本之中。

  當設計到幾乎沒有設計感,一切便天天然然,一切的破與不破乃是一致的(我心中的一致,是一種有機複雜的整體,卻不是憑藉特定意識型態、制式與規律砍掉彼此差異性使之齊頭並進、人工感強烈的統一;一致性必然包容著各種獨特與分歧,宛若自然生態)。而容許破綻的這件事,在此一講究精美與表面零破綻的時代裡,難得到簡直有若神蹟現世。

  侯孝賢對人事物專注且漫久的鏡頭美學與思維,素來讓我敬佩歡喜。這等慢且長的觀點使得框架(情節、畫面等等)外面的各種聲音與動作都繼續產生秘密效應。他不追求必須天衣無縫的設計,反倒是走向有限制的設計(絕不濫用設計的概念),同時開放那些設計(包括劇情、視聽效果、道具)給天地自然進入,以隱密地發動某些神奇的不確定性的未設計。

  這其實需要堅韌的長期等待,需要如黃金般的決絕之心。

  而無聲無息出現於紗帳之間的聶隱娘(舒淇飾演),像是活在情感與記憶的糾纏裡,曖昧幽暗難解難分。有一幕,她就身處在兩片紗帳的夾縫中,望著她執著的六郎(張震飾演)和瑚姬親密憐愛的畫面。她的忿怒與悲傷都猛烈地擠壓在那柔軟的縫隙。單此鏡頭啊便將聶隱娘的複雜心智運作表現得淋漓盡致。偏偏瑚姬(謝欣穎飾演)又是唯一一個為隱娘不平的人。故而,從聶隱娘寡言的舉止裡,我們也逐漸看見她在強硬刺殺意志以外情感狀態的顯現──

  她是刺客,但她更是人呀。

  後來,聶隱娘對上和魏博主母(另一身份是戴面具的精精兒,空空兒則是作法的光頭僧侶,這倒是侯孝賢對兩位著名人物的新解了),刺客與殺手在枯敗林間的對決,嚴厲的氣氛,一擊必殺的幾個交會,絕對節制的動作(去除多餘華麗的肢體表現),具象地承載侯孝賢對武的深刻理解與看法,那樣精斂的行動在我來說更有高手在各種空間地理自然環境等等限制性隙縫裡精準出擊的豐饒指涉。

  而面具斷裂兩半墜落泥土上,亦是從隱而顯的另一精彩隱喻。青鸞舞鏡同類之慨在磨鏡人(妻夫木聰飾演)出現,在隱娘救下瑚姬後,也有了不思議的翻轉與逆向呼應。隱娘與道姑(由許芳宜飾演,近來已經好幾次在電影裡看到這位編舞家的身影了,她的體態委實優美得精湛)在山徑之戰,是與暗殺生涯的告別,是從高聳的山崖綺麗景色陡然被大霧濃重包圍的種種往昔裡脫走的灑放。侯孝賢的電影語言全然提煉出隱匿與顯揚不斷反覆對照、變化的複雜感。

  從刺殺到決定不殺,甚至更前進一步變成保護守護,聶隱娘的隱藏本色就轉向了顯露,從暗影到光裡,由出世到入世,武俠(收服殺戮決戰之心)也就成為溫柔。原來武俠自善其身自高自慢無敵的退隱心境,驀然一翻,就深入到紅塵裡化進世俗的一份子,直讓我聯想到徐皓峰的《道士下山》(最近也躍上大銀幕,只希望陳凱歌的電影版不會又是一次武俠片的災難),以及井上雄彥在漫畫領域裡展現可怕思索深度與藝術境界的《浪人劍客》:殺人鬼百人斬的宮本武藏經由實際下田耕種(甚至跪求他人拯救田地與農村人民)理解了土地與人看似日常而神奇非凡的關係,而正在走向劍聖之路──

  這等人物的境界不是金庸那種隨隨便便說他悟性極高於是張三丰教張無忌太極拳一忘再忘最後全忘就可以練成的假東西偽境界論述(王家衛透過張國榮飾演的歐陽鋒在《東邪西毒》說得異樣誠懇真實:你愈是想要忘記,你就愈是記得一清二楚)。關於悟的計算,從來不是瞬間奇思妙想能達到的,它需要經年累月下工夫,不輕易放過自己的漫長面對與處理。活著是艱難,逃逸艱難,朝夕相處庸俗日常更是艱難。武俠文本常說常見的面壁,面的便是心中之壁,務必將那個自我的所有習性以及源頭的魔障之壁擦拭清洗得如鏡一般。

  這些都需要決絕之心。

  一種縱使艱難困頓遍體鱗傷依然一生堅持到底的絕對意志。

  《刺客聶隱娘》以玉玦寓意決絕之心,就是武俠,就是大顯大隱法門啊!

  而文本裡最美好最深邃使我悸動得忘乎所以的一景是,一路陰翳壓抑嚴肅(黑衣女子形象)的聶隱娘在決定不殺後,去見磨鏡男子(在《傳奇》裡他是聶隱娘指定的丈夫,而在電影裡磨鏡的他,溫柔有情,在百姓裡適應自在,他簡直是照出聶隱娘人性最明亮的鏡子),與其會合,他們繞過小徑略彎,走向鄉間老者與村人那裡,有言有語,有平淡而真切的互動──

  隨後,聶隱娘在銀幕裡在長鏡頭中在視覺的邊緣處笑了,在天地自然風物裡笑得自自然,她微微露出的笑,遠遠的笑,並不張揚,卻暗地探入我心,濃郁芬芳,繚繞不絕。

  是這樣了,多年後,在《東邪西毒》和《臥虎藏龍》各領風騷外,終有一部經典作《刺客聶隱娘》問世,Kundera憂鬱的電影敗陣未徹底發生,至少作為藝術的武俠並不絕滅,仍有大塊生機大片生天等我們去認真去浸淫去思索一輩子。

 

 

  本文同步發表於《明日武俠電子報》第303期:

  http://paper.udn.com/udnpaper/POI0028/284412/we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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