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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彷彿俯瞰自己的影子,你低頭,低低低,低到了你能達致的極端,從頭部開始低垂,低垂下去,並且綻放,像一朵花蕾的靜靜綻開,並且融化,從髮到眉到眼到鼻到耳到口到舌到你的上半身,你投向地面,恍若你是你的影子的影子,你幾乎要變成水,黑暗的溶液,不斷滴漏到那一灘影子的深部──在你聽著雷光夏的聲音,在那樣的時刻,你的肉體溶解,你將變成你的影子的一個部分,你變成了黑暗的水。 

 

  八月二十九日,晚間,在中山堂光復廳,繼續今年很莎翁的臺北藝術節的行程,名目是莎士比亞音樂會Ⅰ:《雷光夏˙光與城市的十四行詩》。這是一個你期盼很久的名字。你從未聆聽過她的現場演唱。總是錯身而過。今天,此時此刻,這個在不少島國電影裡出現過的神秘、深邃的聲音即將,即將直接撞毀你的耳朵。而你願意。

 

  不過一開始,你有點吃驚。第一首歌,你聆聽到她的嗓子有個什麼上不去。像是爬梯子的時候,突然斷了幾級。於是,懸空。晃呀晃的。原本幽幽的迴轉,極其動人的歌唱,就失去那些足以降低你頭顱的高度的質地。不過,所幸,後來就開了。湧動的,神秘的黑暗迴圈,一個巨大的深邃的聲音的迷宮:〈逝〉、〈造字的人〉、〈清晨旅行〉、〈未來女孩〉、〈昨天晚上我夢見你〉〈臉頰貼緊月球〉〈第三十六個故事〉,還有encore〈我的80年代〉,讓你又是抑鬱又是狂歡。

 

  你特別迷戀她的娓娓道來,無論是她的話語,或者她的歌詞,以及旋律。那是緩慢。你不由得必須翻出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rea的說法:「兩個『存在數學』的基本方程式:緩慢的程度與記憶的強度成正比;快速的程度與遺忘的強度成正比。」(《緩慢》,尉遲秀譯,皇冠出版。)時間,是的,時間與記憶,你在雷光夏的歌唱之中,強烈地感受到一逝去的、古老的、無與倫比的黃金時光。那些無不是必須放慢耳朵與你的節奏方可聽聆。

 

  昆德拉又在同一本書裡說著:「當事情前進速度太快的時候,沒有人可以確定任何事,任何一件事都不行,甚至連對自己也不確定。」你理解狂飆,在狂飆之中,真正彰顯的總是毀滅的,一致性模糊的風景。那些風景用力地打動人,打動那種突破的極限的渴望,對速度的迷戀,對拋開事物,對離開的無盡的,無有窮止的追逐。而真正讓你覺得要命的是,快的全面降臨,更快的執行效力,更快而便利的生活方式,更快而差距零點幾秒的勝負,快並且持續痛虐著快。

 

  無怪乎昆德拉說:「我們的時代沉湎於膜拜速度的惡靈,正因如此,這個時代這麼溶液就遺忘了自己。但是我比較喜歡把這個肯定句倒過來,然後這麼說:我們的時代為遺忘的速度著迷,為了滿足這欲望,這個時代沉湎於膜拜速度的惡靈。時代加快腳步,因為它要讓人們明白,它不想再被人想起;它對自己感到厭倦;它對自己產生反感;它想要吹滅顫顫巍巍的記憶之火。」惡靈,是的,你感覺惡靈的糾纏與絕無救贖。亦無怪乎雷光夏在現場不無感慨的提及〈未來女孩〉歌詞中的小女孩不喜歡她的音樂:因為太慢。

 

  而你是多麼、多麼的迷戀慢,表面上看來毫無變化,但內部卻不斷變動的,緩慢的曲道,你是多麼的喜歡迷路啊,你是多麼的執著於一字、一字的刻畫,你是如何不可抗拒的,傾向於悠慢的,閒閒的午后,曬著閒閒的日光。

 

  你想到日劇《料理仙姬》,你所喜愛的日本女子蒼井優飾演的老闆娘,是怎麼樣慢慢雕琢,並且等待美食的自我醞釀,醞釀,當然,那需要等待。而等待的概念與美麗,卻被生活的粗暴所干預、擾亂並阻斷了。而你,你也變得如此可鄙的速成。你想到法國人用餐可以吃三個小時以上的事,這之間對食材的辨識、品嚐,對同桌人的關懷與探問,對自身的孤獨,會累積多少深刻的事,會如何的豐饒而多情於天地,想想,你便覺得溫柔了起來。

 

  雷光夏的慢與不斷累積重力的音樂,就讓你有迴向溫柔的能力。她的聲音,還有她所敘述的一個老男人與小女孩搭乘列車的故事,沉沉地拉著你的靈魂往下,往下,到光的最底端,到影子的最深處,但同時又讓你的軀殼漂浮。重力的兩種極端。她是一團既是前進又是後退的時間。她拉著你,到你的過往裡。你在你的記憶的海洋裡呼吸,呼─吸。你是一個呼吸。而你的遺忘正在遠去。你試圖回到自身最清晰、透明的凝視。你看著你的惡與醜陋。你看著你的絕對卑劣。你看著你被拋擲到太空的眼淚。你看著你最後,最後的一滴火焰。你看著你,像是鏡子與鏡子對看。

 

  然後,你會睡著。醒來時,你會擁有你的黃金事物、神聖時間。

 

  這就是雷光夏,在低限之中展演極限,在極限之中凝結無限,既溫柔又凶猛,既冷冽又極極綿密。而她配合的樂手,亦叫你喜歡。徐千秀的吉他,猶若一大塊傾斜的鏡子,突然粉碎。那些粉末噴到你的耳底,就有了閃爍而明亮的形狀。你聽了好多次他的演奏(包含楊乃文、陳珊妮的演唱會),這一回真的被他的碎片所震動。陳主惠的大提琴很了不起,至少有幾千萬條絲線在你的聽覺底編織宇宙。手風琴原該是島國手風琴手代名詞的王雁盟演奏,但不知怎麼的換成阿雞,感覺不壞。導演是黎煥雄,結合銀幕播放的影像,還有舞台構成,忽明忽滅的猶如放大的蠟燭架上的燈光,造致一混沌的、悠遠的氛圍。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雷光夏現場演唱的新歌是《命帶追逐》的導演蕭雅全的最新電影《第三十六個故事》的曲目。那是一部說有對姊妹花一起在富錦街合開了一家朵兒咖啡館的故事。結果電影殺青當日,咖啡館正式營運。這可好玩極了。從虛構到現實。懸空的概念到直接落地,生根,到紮實的地面上。你如何能不為這樣子的重力所深深感動。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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