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盈而寒氣逼人的,唯在那樣的氣氛裡,卻有一瓣暖熱的東西醞釀,撫慰著我們的遍體傷痛。請試著想像如許畫面:滿天落下具備飽滿金黃色形態的雪花,它們看似翩翩,無有質量,但實際碰觸手心的瞬間,我們卻忽然經驗到它的不可承受之重,它的切割感,它的墜入,在我們內部的灼熱裡融化,宛如另一種火種一般,正攜帶著我們攀向燃燒。是的,宛若一種新生的火焰要升起。明明詩裡盡是熱腸的曹疏影卻用了最冷調的文字場面調度來完成她對人、社會乃至宇宙的觀照,這不得不說是曹疏影女性獨特的陰柔力量裡有著大壯麗風景的深異化塑造。
同時,《金雪》也讓我連結到日本那部描繪各種替身漫畫《JOJO的奇妙冒險》裡的一個奇異能力,賦予各種物質生命形態的超級替身:「黃金體驗」(譬如把一顆石頭變成一隻烏龜)。曹疏影的第三本詩集《金雪》正可以是黃金體驗的詩意之究極表現。它完成物件與無生命之物最好、也最難以思議的神祕(新生)升級。譬如〈深腹〉:「而命運一直在那裡,一種汞狀物,浮沉,/物之海洋,我們拋棄/……/如此,活著,為了再次掀開美/讓低處的,動盪在低處」(頁108),譬如〈礦物論〉:「……她就在這無邊際的水晶大地上憤怒而行/沒有什麼可用作抵擋/只有晶體蜂湧而至,從她體內/生長小而嶙峋的身軀──//她的教堂」(頁136),堅實之物在曹疏影筆中變化為真實的生命體,總與人(生命)發生更多祕密美好的編織。
對了,還有另外一種金黃──老虎的金黃作為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主題式的隱喻,展現一種絕對、堅持而勇猛的追尋:「現如今只剩下了/模糊的光亮、錯雜的暗影/以及那初始的金黃。/啊,夕陽的彩霞,啊,老虎的毛皮,/啊,神話和史詩的光澤,/啊,還有你的頭髮那更為迷人的金色,/我這雙手多麼渴望著去撫摩。」[1] 曹疏影意圖在沉重天地演化輕盈、銳利性的黃金之雪的書寫,不也與波赫士對老虎與金黃的迷戀有著奇妙的一致性?只不過她的金黃是雪,並非老虎罷了。而老虎與雪,不也正是兩種對世界(輕重反轉與對照)的絕佳隱喻嗎?
我還不免要想起侯孝賢的微電影《黃金之弦》。[2]在小提琴悠揚而淡淡哀傷的音樂底,鏡頭細膩深情地調度各種微小的物件,讓人見識到美好的部分。那真是最為深情、不肯輕易放過地完整地追回記憶的撫摸與照看了。
這是一個微抒情的年代。一個在微小與有限中認識生活也認識詩的傷痛年代。曹疏影的詩歌風格看似輕盈微弱,但細讀下去,裡面都是刀痕與強悍(韌性是驚人的),都是曹疏影對此一世局的焦慮、深思與反覆追索,以及絕無棄置的意志,譬如〈玻璃人〉:「我是玻璃人混入泥土/必須趕在白晝/燒光那些反血的東西/陰影擁抱審美」(頁110),又或者挖掘中國人現今的基本面貌的〈流水〉:「因為沉落時也沉落你和你的同伴們的尊嚴/你的前人沒有尊嚴,後代也沒有……」(頁140)與〈高山〉:「……他是中國人他在最柔軟的山坳中奔行/山南水北皆爪牙,他一路丟失/他一路風吹草動」(頁141),每每讓人驚喜於她的獨運匠心,既表露了現實,但又不被現實侷限住,反而有種難得的開脫感。平庸與困境悉數被她寫成了神奇。
曹疏影是輕而堅實的,像是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在論述「輕」時所提及的:「帕修斯的力量在於拒絕直接觀視──不過,他並不是拒絕去觀看他自己命定生活其中的『現實』;他隨身攜帶這個『現實』,接受它,把它當做自己的獨特負荷。」[3] 帕修斯是藉由映射在盾牌上的影像而砍下具有石化能力的蛇髮女妖美杜莎的神話英雄。按此番話去推演曹疏影的詩歌,我想是適宜的,確實她有著並不直接觀視現實但仍然隨身攜帶接受負荷現實的切實感,譬如〈下山〉:「而我們都是它的挖掘者,一個生命逝去,世界便藉它劃破的小傷口癒合。」(頁131)、〈平原.三〉:「如果不是能在人群中看見草/我們連自己的荒謬都不能體悟//平原泡沫狀起伏/人類是其上一筆壞賬」(頁48)等等,都顯示出曹疏影對詩歌關懷現實議題上有著極為巧妙的拿捏。詩歌作為一種技藝(手藝)這件事,並不因急於向誰宣告與訴說,也不過度坦白平直地朝事物與讀者的表面快速理解接軌,而失去、取消自身的歷史與演化的可能性。
她的丈夫廖偉棠承接著楊牧完成的大抒情路線,大開大劈中,確有江湖無限柔情。但曹疏影不過淡淡一片的金黃細雪落下,深刻冰寒而擁有一醒目的結晶感,於我來說卻是更奧義式的。某個層面來說也更為接近寫下「他穿門而去,雨在後面追他。/我們死了,卻能夠呼吸。」[4] 的策蘭(Paul Celan)那樣擁有獨特語言藝術感、世間不可多得的詩人。比起總是對中國意識與現實議題有著熱烈沉痛感的廖偉棠來說,曹疏影對現實的命題之掌握有著淡淡謙謙的美與力量,並不過度抑鬱悲傷,反倒拉長時空的幅距進行更深沉的照看,如廖偉棠那樣抒情(主義)凶猛的姿態,在曹疏影這裡是罕有的。
除去曹疏影遠遠地退開卻不放棄對現實持續性關注的特色,作為2013整年度裡我心目中最好的中文詩集,《金雪》還有一獨門之處:在現代裡使古典再往前進化極限(巧合的是,另一本我個人認為也是2013的神詩集之一、崔舜華所著《波麗露》也有操持古典語調,又揉合現代新詞與意境的絕佳表現)──詩集中處處可見她活用老語詞的曼妙寫法,往往一個轉換就是新的境地登堂浮現,譬如〈贖〉:「我憑空造了一處白山黑水,/像極了你曾沿途丟棄的眉眼。」(頁60)、〈無題〉:「瀑布背後──也是石崖前/住著無數飛燕,每滴水/曾是瀑布的鱗/五瓣心,還給你/是我攥過的一隻拳」(頁39)等。
此外,曹疏影詩歌裡的顏色感也運用得尤其鮮明,譬如〈花園故事〉:「有如虹霓裡那些在一處的顏色/讓我們記得世界是痛而甜的/像第一隻划過晨曦的青鷹/用倒影,瞬疾擁抱那麼多事物」(頁51),教人一睹後甚難忘懷。
曹疏影堪稱地上的遊神散仙,她賦予詩歌文字特殊化、深刻化的傾向與表現。她並不貪求於大,她鑽進微物之間,滲入凡塵的五光十色裡,挖掘並探索庸俗之中的絕頂美感與真實。《金雪》確實難得地將我們此一時代微小庸俗詩歌卻巨大聖潔的樣貌,推動演化到極致。是的,微小與有限裡自有神聖之處,就像黃金般璀璨璀璨,而我們如雪花般相撞,詩意遂輕靈迅疾地電閃而過,不落紅塵,卻栩栩如真。這或許正如曹疏影〈詞語〉一詩所寫下的吧:「……是你的靜默,/帶我來到那赤裸/而孤獨的世界面前,//我們的美。//……我總是發現自己過於相信詞語,/有龐然的鳥影/塞滿我心。……天空投滿雲影,世界因此/一無所有。//我們從中穿過,/再也不需要身影。」(頁73)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