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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眠在《聲韻詩刊》第十九期  

  在〈剪花〉這首詩裡,潘家欣這麼寫著:「剪刀幫身體剪了/一朵花//透氣光亮了/我的窗戶/我的樓/我的巨獸/歡歡喜喜/過新年」,另外一首〈剪〉:「安靜趴在床上/把心臟剪成小塊小塊的//不想出門」──

  我在想,剪這個字或許是潘家欣《妖獸》(逗點文創結社)詩意噴發的第一義。剪,是一種破壞的意志,一種把本來的風貌割裂、重組為新模樣,且作為存在之象徵的舉措。剪,當然也就代表著重新創造。這亦即是說,潘家欣將剪的行為等同於詩的製造,以完成在她人生二十九年裡夜行不絕的妖獸大軍姿勢。或許對潘家欣來說,詩就是濃密得無可分辨東西的幽冥以鋼鐵般意志劃開道路的隱喻性作為。

  看看《妖獸》詩集封面的設計吧,有一頭貓科動物般的妖獸在黑暗之中好像正咧嘴笑著,而那些看起來閃亮無比的銀灰色(星星、眼睛、嘴巴、毛色條紋和爪子等等),原來都是紙裡剪空的地方。剪紙這門藝術最值得人驚喜的部分,我以為是將空洞賦予意思與形狀。而空,是一種千變萬化的形狀。它對實有之物的侵入與割據,便形成剪紙不可思議、萬物生衍的魅力情態。一把剪刀,一張紙看來不起眼,卻能演繹無窮的變化。你得瞅見裡面的空虛方能照見自身的生存。剪紙是無與有的反向辯證,把空填進了有,就有了風景。書寫不也如此嗎?僅依靠一枝筆、一疊稿紙,就能永無止境,一個字一個字的落下,是筆對白紙的切割讓那些詞語有了位置與意義。

  而將剪字拆開來看,就是前和刀。換言之,就是在刀鋒上行進:腳掌移動時總會造成血液淋漓。讀潘家欣的詩,的確要意識到她的傷痕累累,她無法抑制痛苦的停頓,那些永恆受難的中間性過程,譬如〈雙頭蛇〉寫:「在黑暗中走路的要訣就是不能夠停下來啊。/要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因為我有兩個頭啊,卡在黑暗的旅程中進退不得。……」,譬如〈隧道〉:「寫不盡偉人的名字/每一個名字都太容易被刮傷/被風吹走/夾在狹窄的抽屜/不上也不下」……

  她找到的前進方式異常殘酷,真遺憾,也使人心疼啊,這樣跌撞凌厲的行走。但這是她的主題,她不可閃躲的動機。她得更果決,更勇敢,才能繼續往前邁進。因為她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切膚之傷,血長長的流下來──

  《妖獸》裡我最喜歡的幾首詩,都有一邊支離破碎,一邊行走的慘痛意象。痛楚,乃定義了潘家欣詩的特殊調性。剪的意念在這裡翻轉,變成一種唯有自傷方能發揮本領的獨門絕活,簡直像唐捐所寫詩句「請前輩教我七傷拳,人間最抒情的武功/血戰之際,五臟六腑要陪地球一起疼痛/……悲壯的/器官詩學。在心臟裡點火,……以身體的傷敗,換取欺人的江湖的滅亡」的另一種延續與變形。

  不過,潘家欣並無採取強悍得願領取天上地下皆毀滅、砸碎即是生的唐捐式,她在撕破自己的皮肉後還有尋求痊癒的意圖:「孔雀獸,傷情者生,……這獸是天上送給斷腸人的安慰禮物」,在另一首散文詩〈牡丹蝦〉也有「我」與牡丹蝦互相奉獻、稱讚腦子的怪趣畫面,也算另類取暖的究極表現。而〈橘子蠑螈〉這首精彩無比的小說詩:「……就只是很平庸的靠在/一起取暖。……」,沒有意外的話,我想潘家欣性指數狂飆、暴烈操作語句的背後,藏著也不過就是如此卑微但甜蜜的意願,是以她想像中的〈天堂〉才會是這樣子的:「讓每一個悲傷的男人都有乳房可以哭泣/讓每一個悲傷的女人都有小鳥可以飛走……那裡嘔吐是不痛的/眼淚甜如乳糜……」。

  多年以前,香港導演徐克曾經根據日本科奇幻文豪菊地秀行的文本拍了一部悲傷至極的電影叫做《妖獸都市》,強大的妖獸沒有讓自己更幸福,相反的他們更深入地抵達悲劇──閱讀《妖獸》,在激烈與忿怒口吻底下,老讓我回憶那部電影末世錄性質的憂傷與絕望,還有葉佳怡《溢出》從事將人體內的動物形靈魂從身體刮出、分離的刮靈師,唯潘家欣在春天墜落的〈小雨燕〉渴求有人「把妳撿起來」,〈倒退嚕〉是想著「脫下油漆,抽出釘/散開自己光裸的肋骨」,〈胎記〉則有她誠摯到底的告白:「『看哪,/這人!/受過這麼重的傷又活過來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她顯然還有足夠的勇氣相信救贖。

  而究竟妖獸是糖果紙、是包裝,裡面是人?或者相反,在人的裡面藏伏著妖獸,人只是覆蓋的表皮,一層血肉組織?詩人剖開以後,究竟浮出來的是什麼呢?在詩集後記中講述遇見猛獸後一路要殺掉彼此的殘酷關係,然後潘家欣語調一轉,猛獸馱著她,要帶她去看牠出生之地,「那裡美嗎?」詩人問,而猛獸回答:「非常美。」這大概就是潘家欣的解答。

  無論是妖獸或人都需要溫暖的美學作為初生、作為值得回去的源頭,並以刀鋒為前進的方式,在身體剪出一朵美麗的花,讓體內連綿的憂傷有了透氣的出口以後,就能過一個光亮的新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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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擁抱終止以前,所有的季節終結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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