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一年半以前，我試著邀集一些書寫者去談我心目中也是指標人物的前輩武俠人柳殘陽，可惜的是，柳殘陽來到當代委實無聲無息，知道的人已經少矣，遑論想要且還能夠去談論的人也就更是匱乏，如此延宕至今，終究無進展。
唯日前赫然知曉柳殘陽仙逝，雖此時再啟此一計畫，難免有消費前輩的嫌疑，不過，若是連向武俠人先進最簡單的致敬與緬懷都沒有了，那麼一心於武俠志業如我這樣的後輩武俠人豈不是愈發心涼酸寒，前景虛無，此後，碎碎裂裂的武俠衣缽又將何所依歸？是故，我還是必須提出此一計畫，試著再尋人來說說柳殘陽獨具一格、風行一時的暴力武俠風格（若各位也有意願懷念柳殘陽前輩，也歡迎來稿明武報：shensilent@hotmail.com.tw）。
首先，非常遺憾的，我得說自己手頭上有的柳殘陽作品僅有《天佛掌》、《玉面修羅》、《渡心指》、《天魁星》、《紫拐烏弓》等部，相當零星，且也不確定是否為柳殘陽最好的武俠作品。而這也是絕大多數武俠書寫者的命運，武俠黃金時期的大將如司馬翎、臥龍生、獨孤紅、諸葛青雲、上官鼎等皆然，能夠像金庸般整合起來有定本與作品集通行於世的武俠人少之又少，就說古龍、溫瑞安與黃易吧，迄今他們的作品版本仍舊紛亂，且未如金庸作品般獲出版社高規格重視與全力精心製作的待遇。以往的武俠到底是被列入通俗流行娛樂的面向，約莫就像現今輕小說一樣類消耗品的等級，無須太認真，讀的人如此，寫的人又何嘗不是，又有誰會想要珍藏？
少年時在租書店看了相當大量的武俠，印象中柳殘陽也是追讀對象之一，理論上該已把他的小說都讀過，可惜的是大多已忘光，比較有記憶的就是《邪神門徒》與《如來八法》，而這兩部合併起來的版本，也就是我現有的《天佛掌》（不過我並沒有比對，也有可能眾利書店版本的《天佛掌》就只是《邪神門徒》，而無有收錄《如來八法》）。
說起《天佛掌》呢，或許一般人是陌生的，但若是換成如來神掌，知曉的人就會激增吧，至少也都看過《功夫》裡頭知名動作導演袁和平廉價販售給小孩的那本實在不知道能高深到哪裡去的神掌秘笈，以及周星馳飛上高空、從天而降一掌的經典畫面吧，也可再加上仍在電視反覆播放的《摩登如來神掌》（竟有台語版，看著劉德華、王祖賢、元華一邊操弄台語，一邊搞出什麼如來神掌、七旋斬和天殘腳的，真是讓人覺得突梯滑稽得不知如何是好），再往前推，則是香港漫畫大老黃玉郎主筆、綿延無數代的長壽《如來神掌》漫畫（黃易也曾加入編劇，主要是逍遙大帝那一段），這樣一股延燒不絕的如來神掌熱潮，其原點正是柳殘陽轟動江湖驚鳴武林的奇作《天佛掌》──
七月三日我在華視舊大樓、由Readmoo所舉辦的黃易電子書講座裡，也才提到兩位著名的武俠醜主人翁（哦，當時我忘了說癡愛究極到幾乎是愛情聖人的游坦之），一個是《覆雨翻雲》的浪翻雲，另一個就是《天佛掌》的主人翁江青：前者被黃易的視角拉高超越了美醜的層次，在氣度與氣勢上，浪翻雲的魅力都是無雙舉世，完全讓人忘記他是一名醜漢；後者江青則是個年幼受毒故皮膚紫黑、長滿腫塊的醜小子，後來因緣際會下被奇藥與異獸之血洗淨了臉，活生生變回超級美男子，柳殘陽把武俠角色在醜的命運裡如何被輕賤污辱乃至於遺棄的殘酷過程（書中尚有一天星麻姑的龐大醜女更是被寫得不堪至極）直接揭露，略有意圖於闡述醜的外表底下仍舊包含俊美本質的概念，可惜的是江青到頭來仍要還原為帥勁模樣，實在有點自打巴掌，大為可惜（沒有漫畫英雄改編電影《X戰警：第一戰》裡頭的魔形女一角對美醜辯證（接受自己原來的真實）的意念與強度）。
而這個江青，外號是火雲邪者，其義父是厲勿邪，江湖人稱邪神（天佛掌只是厲勿邪的九大絕招之一，其他還有五大散手、阿難神掌、魔邪手等，簡直武學絕頂產生器，天下最強的招式都集中在他身上，而且還不只一套），兩者封號加起來就是《如來神掌》乃至《功夫》裡的火雲邪神，柳殘陽《天佛掌》的重要性於焉便可說是大明大白了吧。
年少時讀柳殘陽只有一種純純粹粹的感受，就是痛快。腎上激素爆發的痛快。以現在的詞語來說，就像看動作爽片（成龍早期電影或現在好萊塢罐頭工廠出品的《浴血任務》系列），一路火爆開打到底，絕無止歇。說起柳殘陽，的確很難不注意到他小說裡的殘暴書寫。他的暴力性幾乎無人出其右，以我自己的閱讀經驗，其血腥海一樣殘虐高速炸裂究竟的書寫規模，往後更出色的，我只在溫瑞安寫戚少商、雷捲、沈邊兒、息大娘等角色殺得日月無光遍地屍骸血流成海的《逆水寒》系列以及滄海．未知生同樣殘塊碎肢血肉滿天噴發的《找死拳法》中讀過。當然了後來的溫瑞安、滄海．未知生筆下的狂暴敘事更翔實更有讓人難以禁受的屠殺細節，人心之瘋狂暴虐簡直到了極限狀態，確實堪稱暴力美學。
再翻起《天佛掌》，不難發現比起後來擁有更多暴力資訊情報進行描摹的武俠人，柳殘陽還是老派一些，他的暴戾僅僅是大規模廝殺的武藝劇場，往往罡氣逼人絕技如神似魔，於是勁招過後就是一片死亡狼籍（如「但是，他的頭顱卻連著那失去四肢的軀骸，令人不可思議的筆直朝江青飛來，在這短短的距離中，江青清晰地看見『大力韋陀』那已扭曲得不成人形的面孔，齜著白森森的牙齒，瞪著一雙突出眼眶的眼珠……」），去此前武俠裡常見的對決的優美化處理，全然是暴力場面的激爽、慘烈，此乃是柳式武俠的最大特色。
換言之，柳殘陽可以說是武俠動作派，純江湖的、彷彿黑道幫派勢力大比拚大洗盤、殺的是天地無色唯有血腥、穿行過屠宰場之境般的全暴力表演。柳殘陽復原了武的暴力性，大大方方地展現著人心裡對殺戮與殘酷的不自覺慾望，沒有遮掩，反倒竭盡所能地把書寫能力聚焦於此，其暴力風格遂成為一種類似好萊塢《追殺比爾》、《萬惡城市》性質的純娛樂效果。
另外呢，柳殘陽小說裡，通常在王子復仇記似的殘暴江湖紀事以後，總是其兒女情長收尾，柳殘陽對愛情的著墨終歸是停留在如瓊瑤般乃至於後來看似脫胎換骨但實際湯藥不換如偶像劇的煽情詞語（如江青說：「錢姑娘，這並不是出氣的方式，能為我在心上彌補傷痕的，能使我真正感到自慰的，是所有的人對我的愛，自然，這包括蕙妹妹的情感在內。」），這或者是他對世界片段式的理解：唯獨情愛才是人完結滿手滿身仇殺血恨以後的終點（或者說：人性裡的美好報酬）。
在我而言，柳殘陽到底是武俠娛樂性的尋求者之一，他對俠沒有更多的認識與想像，他完全是武的極限運動者，只專注於武藝絕式與殺人場景的開發，對情感的抒發也限於簡化的寫法，不深沉，更難以複雜。
不過，後來者如我，仍然必須感念他率先把武人寰慘絕的暴虐表現出來，讓我能夠以之為養分，追究著人心對暴力的虛妄渴望，甚至是沉淪其中無可自拔的樣貌。柳殘陽停在屠殺的娛樂點上，而我前進並歧異開去，直視人心裡的殘暴欲求，更遼闊地探索俠如何克服收服暴力技藝、像一個人而不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殺戮英雄那樣的活著。俠在夾縫之間，遂也就不得不懂得靜止的必要，懂得停下那些衝動與狂野，懂得推開整片江湖好讓自己能夠保有深刻的人性認知。
柳殘陽的天佛掌剷奸除惡、威力浩大無比，而我心中的如來神掌真義，或更近似周星馳的體悟，當可以推動天空一樣的掌勢以後，傑出的更在於明白如何收掌，把天大地大的暴力陰翳硬生生止住，且仔仔細細回收，就像NBA籃球之神麥可．喬丹回答過的，真正困難的不是飛起來灌籃，而是要怎麼樣安全落地。人起飛以後，總要再回到地面，俠亦然，俠自然不能只憑一身武學超塵絕寰，他還得回到人間，回到自身的位置與原形之中。
如來如來，像來時一樣的，恢復到本來的清澈清靜，或才是柳殘陽作品窮凶極惡之殺酷書寫留給後代的啟示：我們得往來時路走回去，誠實而痛苦地目擊生命正被暴力挾持綁架的正義所影響歪斜的實然狀態。
如來神掌真正該擊去的地方，從來是我們心中因為無知無覺而生的邪惡啊。
本文同步刊載於《明日武俠電子報》第25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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