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雙子星人預感》到《河與童》,李雲顥的雙位(對照)性非常鮮明,他慣於將自身裂解(裂解,幾乎可以說是李雲顥的書寫定調)為兩半,在他第二本詩集裡,當然就是河流與童子,二者合而為一即是河童。河童的故事,我們知之甚詳(當然也隱約不祥)。河童作為一卑微而可愛的怪物,想來是詩人對自身形象的描繪與身世認同──如此的怪物書寫,在當代早已成就系譜,不論是卡夫卡的《變形記》所開啟的現代嚴肅文學主流風潮,抑或瑪麗.雪萊《科學怪人》、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生《變身博士》以降一路發展得沒完沒了的幻想小說脈絡,又或者現代詩歌裡波特萊爾《惡之華》、韓波《地獄一季》等比比皆是。
關於一直在文壇藝術領域引領風騷的怪物主流論述(電影世界也有怪物熱啊,君不見奧斯卡獎影帝影后得主一字排開都是怪胎怪咖群像的表演規格嗎),我想到686(詹正德)在近日出版的《看電影的人》裡如是寫道:「……人類自身內在的精神與心理層面所生成的怪物,有時更為變幻迷離,甚或更加震懾……它是讓人將自己造就成一個怪物!……會發現人人皆可以成為一個怪物……」
確然如此,我們正來到人人有功練,是啊,這是人人有怪物功可練,甚至人人殷切期許體內存在怪物,以便與一般人明確區隔開來,作為標示自身存在感的一個奇詭年代。怪物正從邪惡的那一邊轉回來,變成人人心中皆有怪物豢養可能且還不慌不驚適應自如的歧異存在樣貌。而李雲顥正是一枚自詡善良的怪物童子,他主動召喚變異為河童,試著以之釐清自身的種種痛切迷霧人性的千纏萬繞。
唯變異,在此,更進階的意味是:一直回到變異裡,回到從來不曾停止過變化流動的河裡,變成一個因為純粹而清醒得怪誕無比的童子──童子,並不能直接指向孩子,童子應該更接近於拒絕成長,是理解了成長也在無法不成長之中努力著維持回轉成孩子形態的非成人,如〈掘井者2──「不死男孩的乾枯」〉(文字採傾斜的樣式編印)提及的:「……一個男孩不願長大,或許他有根本性的蒼老」,此恰恰是鈞特.葛拉斯/Günter Grass《錫鼓》裡名為奧斯卡停止長大的畸形男孩(對抗著荒誕恐怖的成人世界)的概念。
成長對童子來說,是一種投降,一種對世故的對現實的對人的衰老醜陋墮落的屈服與挫敗。童子是純粹的,但他已經不單純。單純意味著眼前只有一種可能的方法必須被實現,他只認得這一條路,於是他走。而純粹卻是複雜豐饒地認知到有許多或無數的可能途徑,但他就是決定接受眼前到來的這一種,像是對決一樣的面對它。童子,無疑必須具有如此純粹的指認工夫。
因此,在李雲顥的詩歌裡,變異並不單指前進前往的直線性,相反的,它還是回返所產生的連結感,一種折返性的動作,又或者接近於倒立的姿勢,如〈異形〉:「……發誓花的身體不斷支解我也要/再一次愛//再一次愛。//我甘心被毀滅/然後點燃,點燃//雨下得更嚴厲了/即使是一異形我也要和世界一起」,以及〈我想跟你好〉:「世界很大,卻狹窄/隨便轉身就弄傷/哪一個親愛的人//愛人與仇敵常常互相變身……」,都強烈地闡述出雙重異變的性質,顯然李雲顥想透過文字變身術展示對世界的認識與接應,而這不正就像芥川龍之介那篇〈河童〉裡寫的嗎:「……我太苦悶了,所以倒轉過來看看這個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可還是一樣啊。」
由《雙子星人預感》挫骨斷筋揚灰少男銀河復仇一樣的異質風格,來到有著相對來說大片清新文字表現的《河與童》,李雲顥不再止是尋求變異變種,他反覆挖掘到作為人降落世間的意義與不得不堅定,如〈我請求,神〉:「……我想先跟不安做朋友/醫生──神──/請治癒我的『堅強』/請帶我一起走/讓我勇於軟弱……」,這恐怕也是他何以要拆解河童為《河與童》的原因──他必須瓦解成為怪物標新立異的意願,方能超脫原先激烈慾望般的劇場扮演模式。而這麼一來《河與童》就有了不同的境界顯示為最令我動容的〈思凡〉:「……大概是我耽溺人間/也曾經把苦澀編進喉頭/不斷重唱/身而為人的哀歌/我將/一次次/造訪/學習/一整個世界的苦難」,他得學習苦難,得持續重唱哀歌,是的,他得從怪物裡變身回來,重新身而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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