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寫
葉佳怡在《不安全的慾望》這麼寫下:「……哭泣非常容易。台北是雨織的城市,無論如何穿梭都甩不去曾經身為湖泊的潮濕……不過雖然同樣讓人潮濕,眼淚卻給我可能的逃脫。我哭,那並不讓我與台北交融,卻是為了拒絕,我用眼淚構築世界,構築那最小的一粒沙。你們說什麼都好,都對,但我就是哭。即使沒有觀眾,獨自在街道或暗巷中的哭泣也能立刻發揮魔力,我彷彿一場獨立的悲劇……」
讀《對號入座》,我不由要想起以上的一段文字,似乎楊瀅靜與葉佳怡同樣身為女性,同樣感覺到人生濕漉漉之必要,於是各自在詩歌與散文不同範疇裡演繹出類似的意思,譬如〈研究生日記〉:「我走到瓶頸了,/馬上就要走到嘴唇甚至鼻子甚至眼睛,/但我仍然缺乏平坦,/一路曲折到底。……仍舊滴滴答答我的手錶在走路而我滴水了。」、〈鹽田〉:「鹽巴複雜成海水的時候/你哭起來/有一種風的聲音/很腥」、〈自畫像〉(這首詩也是一絕,分別以小說、詩與散文三種體例進行自我形象塑造與解析):「散文的妳撐著傘/走在一條影子般狹長的小徑……彷彿只要下一場雨/明天就會來了」、〈關掉的時間〉:「我不會說他不好/因為已經好過了/好過的人是濕透的糖」等等,我以為,楊瀅靜的詩歌不止是獨立的悲劇,甚至可以是獨立的雨天,她溶解其中,所有的情感都在裡面潮濕作用著。
水或雨水是抒情,具備轉化傷悲的質地,是能夠妥善運用裝進各種況味隱喻的意象載體(羅智成的鬼雨書院既是詩也是出版單位,李進文亦有一本《雨天脫隊的點點滴滴》,其他如喵球、范家駿、張舒婷等詩人也都擅長於書雨寫水),《對號入座》我尤其喜歡〈雨天,行走安全?〉,將之放進這個傑出的潮濕詩歌行列依舊是醒目的,「我喜歡雲/愛我一些就長肉一些/不愛我了就臉色大變……紅色是屋瓦而/人的臉是屋簷/雨血血的/悲傷就沿著臉面下起來//然後人會變得爛爛的嗎/他從來沒有想過別人是會哭的……刀光劍影是雨/越夜晚下得越容易大聲/窟窿是深陷的眼眶盈滿了水/踩過去嗚嗚的響/人來不及避免那些/只有鬼/才可以行走安全//然後可以容許我變得爛爛的嗎/我哭了沒人聽見/他輕盈的像飄在那邊的雨/又冷又纏綿/如果我還繼續衰弱/卻沒辦法溶解/謝謝那些傘」,好得堪稱離奇的詩,值得整首抄錄,楊瀅靜秀異深邃地將沉重的傷情悲懷藉由雨水的多重性(既是透明輕盈點滴,又是哀傷細密龐然)翻動起來──猶如王家衛《一代宗師》經典搏鬥畫面,一邊是肅殺沉重的,一邊卻又是滑動飛翔似的輕快迅速。
2011年葉青出版了《下輩子更加決定》、《雨水直接打進眼睛》,同一年楊瀅靜也出版《對號入座》,唯這本詩集似乎因為楊瀅靜的低調作風而被遠遠低估了,幾乎沒聽見什麼討論的聲音,實則《對號入座》是一本絕不遜色《雨水直接打進眼睛》的精彩詩集,楊瀅靜的詩歌技能當然也不下於葉青,兩人甚或在潮濕風景上可有犬牙交錯的對照,如葉青的〈四月五月〉:「因為 你是四月而我是五月/夏天是什麼 我們並不知道/只知道一種潮濕 在身體裡面/不來也不去 宛如永恆」與楊瀅靜〈人猶如此〉參看:「陰天就決定染髮然後用水沖洗/黑髮下著雨//樹在雨季回想自己的青春/總是下著雨然後樹皮上刻著/很痛的刻著愛過的人的姓名」,下在她們身體的雨,那些連綿不斷的水,氾濫憂傷,促使她們趨向於過著一整年的雨季,教人讀來又哀愁又美好。
而就像夏宇靈動活潑的語言對葉青產生無以估量的影響,楊瀅靜也同樣以夏宇風格為基礎發展自我,如〈亂世〉:「那朵花真容易翻臉/表情是紅的/你往那邊看//在更久以前/白的水澆白的花/你還有溫柔//滿目瘡痍/只剩那朵花/你往這邊看」,即可覷見夏宇那種不停地旋轉不斷地傾斜重複的趣味與思慮,惟兩位後來人都不只是單純的仿效者,她們仍試圖以自己的語氣、思維和經歷出走,對夏宇告別──葉青是至死不休的高速運轉,瘋魔主義似的;楊瀅靜則一如她自白的「有些詩屬於一種連續濕/回味起來才能淋漓盡致」,有著多摺痕感的曼妙婉約。
另外呢,我想,零雨詩歌應當也是楊瀅靜的養分來源,像「只有信任/像冬天的影子一樣黑/夏天的影子一樣矮/一直不美/沒有長高/後來我只相信我自己」(〈關掉的時間〉)、「過站不停的海與我對視/空洞的眼睛/不斷的流出水……明晃晃的車廂/拉長身軀的拚命的趕路/那不是夢/而是一個夢魘/一個光亮的夢魘」(〈自強號的海〉)等,對我來說是這樣子的,火車與冬天幾乎是專屬於零雨的詞語(〈我和我的火車和你〉與〈木冬詠歌集──追悼雙十年華〉),也因此《對號入座》不少關於此的詩都給我一種親密感,但同時又多了一些陌生的奇異性推進。
至於詩集名所指大抵可以在同名詩〈對號入座〉(分三首)讀見楊瀅靜的用意,從「那首詩有個椅子……如果詩可以安慰他/我不收回椅子/只抽回我的雙手默默的/手必須留給寫詩/而那些詩就留給/願意坐下來讀它的人」,到「難道你們是如此安於你們的座號嗎?」的強烈質疑,尤其第三首透過兩個女孩的擦身錯過(一個是錯過地鐵在「A廳F排10號」看愛情喜劇,一個則是準時上下班而所坐的「B廳F排10號」正播映警匪槍戰片)──生命之歧異、錯位、拆解與重新思索,令人不由要聯想Krzysztof Kieślowski《雙面薇若妮卡》(《對號入座》也有一首〈雙面維諾妮卡)〉或岩井俊二《情書》──這首三重奏般的詩當是楊瀅靜涉及位置三種層次的延展與省思,關於詩歌的開放性(歡迎自行入座,管它對號與否),對自身所處狀態的認命感(鎖封於座號裡),將視野拉高、去照看兩種人生的不同發展(甩脫掉固定位置的魔咒),楊瀅靜意圖以此定義詩歌的翻轉能力、自由質地與多重境界,而這般持續探問與追索的全景式俯瞰在整本詩集裡皆可見得,也是《對號入座》最教人豔驚喜愛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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