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寫
寫,在電腦與網路普及的當代,究竟該如何定義?如何表現與呈述?當手寫行為漸漸消逝,電腦、平板和智慧型手機的新寫,幾乎全面取代了手部的舊寫,作為書寫者,該怎麼坦然地說自己在「寫作」?也難怪,小說家林俊頴得要另行發明鍵寫(用鍵盤打寫)來精準表現當代寫作人的動作。換言之,寫這個在人來說基本不過的事,其實沒有那麼理所當然,它也暗自在演進變化,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寫了。
《要不我不要》是2011年出版的,相隔多年,2017年先有《跛豪》,後有《手稿》,完全是喵球大噴發的一年。而採用智慧型手機化、內容則以臉書截圖(甚至保留按讚與留言)呈現的詩集,為何是《手稿》?
喵球顯然別有所指,我以為是極有意思的論述,亦即,無論是墨水毛筆、鵝毛筆、拓印刻寫、鋼筆還是敲打鍵盤、點滑螢幕,其實寫的本質沒有改變,只是寫的形式不斷轉化──而文字語言不一向如此的嗎?
是故,手搞出來的詩集,名為《手稿》,著實妥妥當當。這無疑是喵球式的幽默,且是他對當前詩歌的正視──當愈來愈多人透過手機寫詩、發表詩,已是稀鬆平常的此時,鍵盤、手機不都是筆的萬千化身之一嗎?
同時,《手稿》也意圖對抗而今的手寫詩歌風氣──那些大量精美的手寫稿圖片、影片流傳在網路,而把字寫得漂亮就算是寫詩?沒有個性,沒有具體呈現詩歌意圖的手寫字,跟寫詩關連何在?換個問題吧,在自拍風氣如此猖獗之年代,自拍就等同於攝影嗎?是的,終究此刻的手寫詩歌(直播或圖像),也就僅僅是自拍性質一般,跟具備創作觀的詩歌八萬竿扯不著。
唐諾在《盡頭》寫道:「世界以一組固有筆法的應用來呈現,同時,世界也通過這組筆法來篩選,惟其真正的演化核心是有條不紊的書法而不是凌亂變動的世界,世界合則來不合則去,最終還可以不需要這個世界。」
這些手寫詩歌熱潮,真的需要詩歌(世界)嗎?他們關心詩歌的演化?在乎詩歌正持續經驗的凌亂變動?他們就算寫流水帳,不也一樣能把字寫得美輪美奐嗎?而比起表演性質、自拍也似的手寫詩歌,喵球誠心實意以手機寫詩、定義詩、思索詩(在筆已經消失、不在的地方)的動作,自然更為精準地貼近詩歌手稿的原意,不是嗎?
另外,網路社群對詩歌的分享,往往只侷限於截選的(大概都是最醒目的)幾句。在《手稿》裡,喵球也暗自拒絕「佳句」的產生,你不容易在裡面看見漂亮(充滿動人見解、華麗意象組合拼貼技法)的句子,大多是簡約的意象與直白的語字。每一首詩歌的意思,你得用一首詩歌作為整體去理解,沒法拆開,只讀片段幾行──所以在這篇評論裡,我也沒能放進喵球詩句為例,如我所寫的其他詩評。
唐諾不也這麼說了:「……衝擊最大的是詩,文字不解開自身的格律限制,不放棄單人的、統一性的說話方式,不脫去它神聖典雅云云的華麗大衣,讓自己保持最大可能的靈動,並敢於讓自己破碎、粗俗、骯髒、冗長、矛盾衝突並陳(如拉伯雷《巨人傳》那樣),是進不去這個新世界的。……」以這層意義來說,充滿各種破綻(忠實地截圖,載下手機寫作時的樣貌,包含錯字、讀起來頗不舒服的奇怪編排)的《手稿》,的確是懷抱了最大的自由靈動,並抵達了(手機寫作的)新世界。
在裝幀形式極其錯亂、對抗詩歌正確性的《跛豪》之後,緊接著的《手稿》選了看似最日常平庸的手機(外形)、臉書(內容)表現詩歌,這是平庸的體現嗎?不,這是化腐朽為神奇的獨特創意(每一頁右上角電量愈低、時間也就愈晚的設計,也頗有耗盡的意味),也是企圖為寫詩立下新思維與新定義。這也就讓人無比期待喵球的下一步,究竟還有什麼樣的詩歌歧異風景會被他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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