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
那是什麼?
那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犧牲?奉獻?無私?融合?無界線?跨越孤獨的所有縫隙?溫熱的包容?不受傷?疼痛?寂寞?絕對性的進入與背叛?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哀憐?破敗還是更破敗?………
可以在身體的哪裡,隨便哪裡,找到一片愛,讓誰瞧瞧?
怎麼樣都好,只要一小片,一小片,明確的,無異議的,讓我們證明那就是愛,那就是用盡了力氣不斷耗損生命到盡頭的,人們所競逐的事物,那愛,篤定的,可驗的,我們都說:
「是的,有愛。並且,那就是愛。」
成嗎?能做得到嗎?
婁燁導演的《頤和園》,縱切過時代動盪、青春野放以及愛情形式的覓索,有企圖,有格局,姿態也夠勇猛,雖然結構凌亂的地方不在少數,但還是教默打腦末梢的地方刺痛了起來(類似氣氛但更精簡也更集中的是克里斯汀穆基/Cristian Mungiu處理國家禁止墮胎而促使女性必須犧牲自己跟醫生性交、荒謬無倫的《4月3週又2天/4 months 3 weeks & 2 days》)。尤其是對性的著墨(雖然大量正面體位看來很乏味,不過做愛大抵到頭來也不過是這麼回事。但性交跟音樂的結合,那縫隙之處還是挺有意思的)以及對愛情的探索。
就說說李緹這個角色跟主要人物余虹(飾演者郝蕾,總讓默想起上野樹理和柴崎幸,在眉角之間像是對這個世界含放著敵意,有種隱隱的怒氣在蒸騰,但又有著無所適從的迷亂)兩個人的際遇吧…在激情的政治運動後,李緹在房門旁抽菸,好友余虹的摯愛周偉在銀幕深處的黑暗中慢慢走出──慾望彷若妖魅越過某種邊界到來──李緹扯著周偉轉進房裡性交,飢渴而凶猛。
之後,這兩人在李緹男友的協助下到了德國(偏巧是德國,是那拆除了柏林圍牆的國度),而就在周偉確認自己想回中國時(之前他在餐敘上跟波蘭女子對話時,李緹的眼神便老躡著他),他們再度性交,李緹並溫柔地周偉剪髮。然後三個人連同友人一起到某屋頂,李緹孤坐在牆邊,涼愴地對周偉輕微地扯一下嘴角,鴿子從天際驚飛,李緹往後便倒,墜樓身死。
這是怎樣一個愛得必須死去的靈魂?是為了愛罷…是為了將那愛,那美麗得不應該聖潔而不該邪惡的愛,完全封存起來,是這樣罷?
余虹呢,她的第一次給了家鄉男友(她已經確定要去北京了),但野地上的做愛,有種悽慘的味道,尤其是在做完後,兩人還不生不熱替彼此穿好衣裳,不美好,只留得乾而僵硬。
當她遇見她的真愛周偉時(她第一眼就知道是他了),他們做愛,在窄小的宿舍,一再地做愛(有幕兩人赤裸平躺的戲碼,郝蕾外擴的乳房與肉出現的形式,那對待,真蠻橫到叫默疼惜),如動物,但真實而誠摯。余虹甚至說了:「我要跟你分手──因為我不能離開你。」此後,他們便要撕裂對方了,不斷地,在生活裡,用盡力氣愛,也用盡力氣毀滅。這就是愛了嗎?
當周偉去國後,余虹更是放縱在肉欲底,彷彿那是她唯一能接近生活接近某種類似愛的東西的路徑。誰都不在誰心上,但他們做愛,透過身體信任對方,但如此的姿態卻又何等殘虐,何等破敗(譬如她只能選擇跟男人性交來確認他們的在,於是余虹拉住吳剛在廁所裡做)。
余虹跟周偉的兩地敘事,並非雙城的情緣了,便是平行線了。當導演調度著兩個人各自的生活與遭遇時,余跟周的歧異靜悄悄地愈擴愈大,乃至默聽見了遠處的崩壞聲。當余跟周多年後相遇,到了飯店要做愛又不由自主停頓時,便注定了他們終將採取錯過的姿態,遠離彼此的生命。
他們是否都忘了怎麼去跟對方的身體做愛、怎麼去愛對方?還是在那親吻的瞬間,一切、一切都既陌生又熟悉,一切都詭異,彷若身體霧化了,他們不再是他們?
連性都是那樣迷茫的,何況愛!
於是北京到頭來成了兩個人再回不去也不願再回去的城市。
這裡想可以唸一唸大陸詩書寫者尹麗川跟虹影的詩。
虹影的〈柏林〉(《沉靜的老虎》,九歌出版社)這麼寫著:
「………
火紅 火紅 與我談永不完成的體驗
線條懸掛在走廊裡 其實我是愛你的肉身的呀
其實我早把自己塗在你的身上
………」
尹麗川呢,她的〈什麼樣的回答才能讓你滿意〉:
他們都那麼憤怒
他們問我為什麼
那麼需要男人
「就那麼需要性麼……
你就那麼輕易地
把身體交出去」……
如果我回答你們
我要的只是男人的懷
是一頓和平的早餐
是親吻和撫摸頭髮
甚至是你們痛斥我
不懂的愛情
你們就滿意了麼
我就會比現在
更純潔了麼
而我的身體是
怎麼也交不出去的
(《油漆未乾》,黑眼睛文化)
妳能為妳所愛的人承受多少疼痛?
這是《要命法則/WΔZ》(以下簡稱《要》)的主要噱頭。但隱藏在這個提問之下的是對愛的詢問,在這個「WΔZ」算式所演示不過是基因的自保根本沒有愛的狀態下的一個反詰問:究竟有沒有愛?
《要》約莫是默近來所看好萊塢驚悚類型片算是非常有料的。男女警探追查電焦屍體的案件,牽扯出被暴力對待(被不斷強暴、毆打、割傷且被人用玻璃碎瓶插入陰道甚至最後歹徒要她槍斃自己母親便放了她)的女子殺人犯的過去。氣氛跟節奏都適如其份。而懸疑性跟那逼問則巧妙地嵌合著。
讓默確實感動到的部分是文本對愛的追索,當然,那也猶如在追索邪惡一般。所有與案者都死去後(沒人受得了那種考驗,殺人犯當初受到的暴虐全都還回那時的歹徒以及他們最親密的人),終於那女子逮到男警探還有他最愛的黑人(他們總是在鐵絲網前碰面,禁忌關係的隱喻還不壞),她刑虐他,用盡所有能破壞身體的方法(榔頭敲膝蓋鐵釘釘指甲抓起陰莖切割),而這一切的痛,只要男警探按下按鈕,電死他的男愛人就可以結束。
畫面交替出現在男警探跟黑人臉上──但也許是因為那黑人無法展演相應對的深情,或者編導挑戰了一般人對男男戀的接受尺度,乃至於現場一片笑聲,而這也可見得人們的認知體制是何等狹隘,比如今天那黑人男子換成了女子就會是深情而使人落淚的犧牲場面了吧──但男警探要女殺人犯殺了他(即使他害怕到哭泣顫抖了關於即將死亡)。
女人照做。她割了他的頸子。
然後她在男警探背後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她找到答案了。她可以停止了。
最後一幕:跟男警探一起辦案的女警探,走出了現場,在微亮而顯得寧靜的光亮之中,不無憂傷的,但她微笑了。彷彿她也經由男警探的忍受與選擇得到了澄淨的清洗。
與某些對愛的肯定。
最近讀的、甫出版的平山夢明恐怖小說中譯本《〔他〕人事》(小異出版,黃薇嬪譯)也有類似的設計:當妳所愛的人成了妳必須負擔疼痛的對象時,妳還能持續地愛並包納嗎?
愛跟善意一樣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它們崩滅的速度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
一如《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的白色騎士/雙面人的墮落。
那麼。
我們都在身體的深霧裡,找愛,以他人的痛楚,以自身的暴虐,找著愛,找著誰也看不見摸不到的愛。我們愛,因為我們無所知於愛。
而這一切都會一直下去的。一直找。也一直受虐。
愛與刑虐或許便不能劃分地就要同化在我們的追尋裡了。
──97/9/04,晚間,《要命法則》特映會,與青,秀泰影城。
同日稍早,《頤和園》,長春戲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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