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大江健三郎在《讀書人:讀書講義》說到「……我經常遭到一種批判,說是我的小說中有許多引用,不僅引用其他作者的書,甚至還引用自己的舊作。這種現象在逐年增加,它原本就紮根於這個習慣之中,那就是首先作為『讀書人』的、然後是作為『引用人』的『人生的習慣』,這個習慣造成了我的文學。」確實大江的小說總是充斥但丁(Dante Alighieri)、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的作品,來到《空翻》也持續讀見身為引用人的大江健三郎,如何將先前的《致令人眷念之年的書信》、《燃燒的綠樹》等放入本作,與及對《聖經》、《在此地和此刻之間》等的閱讀與挪用,《空翻》裡提及晚年或最後的工作,也是愛德華.薩伊德(Edward Said)《論晚期風格》的轉化。
大江健三郎盡責於讀書人的本分,將所讀所想與自身生活結合,構成他意欲展現的文體,寫成小說。每一本大江小說都像是閱讀的閱讀、再創作,教人著魔於他奇怪獨特的解讀所延伸出來的繁複世界。
在《空翻》裡,大江健三郎以非常遲緩、迴圈也似的語句推進情節,嘮嘮叨叨沒完沒了,書名給人輕快感,甚至日文原書名《宙返り》(日文原意是翻筋斗),從中文字用法來理解,既符合宗教主題或神祕主義,也帶有從另一個宇宙返回的宏大感,但偏偏《空翻》的敘事節奏更像是在原地不動,沉重凝滯。唯將如此的寫法,與《空翻》情節發展對照來讀,如師傅(救世主)徘徊於人道主義和神的召喚之間,與及舊人(師傅、木津)的死去、新人教會的成立,各種神蹟出現,包含木津的癌症奇蹟也如地消失,最後又再復發,還有小說尾聲將死的木津所言的:「『育雄,聽不見神的聲音,真的不行嗎?難道不是不需要神的聲音嗎?人還是自由為好呢。』」,都不難明白大江健三郎的孤詣苦心,正需如此大費周章反覆辯證、思考,才有可能從神的境地折返人的世界啊。
小說中的「空翻」事件,簡單來說就是身為領導二人組的師傅、嚮導,在激進派展開控制核電廠的恐怖行動之際,召開記者會,宣布以往的巨大冥想狀態、進入彼岸世界都是騙人的(其教義是要人在世界之終結、時間之終結將來之前盡情懺悔),以是,教會的神聖性,瞬間轉為低級鬧劇。大江健三郎針對同一事件不斷重述,每隔幾章就前情提要一番,但又疊加新的敘述、視角與插曲,在相同的基礎上增多細節地緩慢揭露核心與周圍。這種重複必有意義、有其變異的敘事能力,我不免要想起台灣導演李啟源也採行類似推進結構的《亂青春》──而這不也正是人們應當慎重以對事件全貌極其可能亂混難辨的基本態度嗎?
如果空翻是意指對原有信念的徹底轉身,那麼《空翻》中的空翻不止發生一次而已,實際上每個人物都在歷經自己的空翻體驗。《空翻》講的終究不是快速轉身地改變立場或前往彼岸世界,真正重要的是人得從空中落地,得由各式神祕的體驗中,重新認識人的價值,不要喪失親身找答案的渴望,不要將思索的自由(縱使會痛苦異常)讓渡給推銷解答的人──我以為,《空翻》亦是對日本奧姆真理教、韓國新天地教會等更完整全面的理解,而非單純直截判斷他們是邪教便了事。
此外,我也想到村上龍在以意圖引爆核電廠、讓日本變為廢墟再重啟為主題的《老人恐怖份子》經由人物所發出的豪語:「我不能忍受的是,文學家或藝術家這類的人,提起社會的幸福、平等,或者對於那種事情有貢獻之類的話。話說回來,他們活在投機的世界,無論就任何角度、任何狀況下,他們都不該說社會貢獻。無論是從社會幸福的角度,或者不幸的角度來看,正因為自由,所以能夠建構數學上稱為嚴格的虛構,或者應該說足以和地球或宇宙匹敵的小世界,……他們的工作是擴大精神的自由度,揭露在社會蔓延的謊言,僅此於此。」
此番話儼然是為大江健三郎百無禁忌描寫性與暴力、自死場景等的強烈佐證。《空翻》的最後一句話是:「教會這個詞,按照我的定義,就是構築靈魂的場所罷了。」這裡不妨再往前推一點:小說、人生不也該是構築靈魂的場所嗎?
發表於《聯合報:聯副•周末書房》2020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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