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寫
後來的吳俞萱走到了什麼樣的境界呢?
詩集《交換愛人的肋骨》和影評集《隨地腐朽:小影迷的99封情書》問世,深獲好評後,吳俞萱卻愈來愈地下化,或像樂壇的張懸(日後也就復原為安溥)一樣,從受矚目的狀態急流也如地退遠,更依照自己的意願,強烈地活成自己想要的生活模式,第三本書《沒有名字的世界》(詩歌攝影集)開始,她就逐漸全盤掌控作品成書的樣貌,緊接著的文集《居無》、《逃生》乃至中英對照詩文集《忘形──聖塔菲駐村碎筆》無不是獨立製作,尤其《逃生》更僅限定於單一書店販售,悍然程度驚人。
《逃生》是吳俞萱結婚生子後的文字影像紀錄,涉及愛人、兒子,以及她自身的種種身心變化如「擁有意味著,一個字都是多餘。愛的時候,沒有一字擁有重量。……這是我看過最美的性。潺潺相應,不留餘地。因而也是最美的詩。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地衝向彼此。……」(〈憂鬱貝蒂〉)、「成為彼此的依靠,就是甘願被忽略。希望對方將心神投注於當下的物事,不要想到我們自己。我們不是當下,我們是連綿的過去和未來。……而無用的東西,正是我們想要給孩子的東西,那是探索的勇氣,面對苦難的溫柔。」(〈日常〉)、「你要自己活在險境,告別所有安逸。」(〈寫生〉)
到了《忘形》,她仍舊持續思索自由之境,超越生命形式的限制,激越而深刻地寫:「──我們不是渴望/將自己繫在超過自己的地方?」(〈繞圈〉)、「……『孩子總是破壞一切,這真是太棒了!』破壞若是值得欣賞,那是因為破壞是創造的驅動力。」(〈破壞與創造〉)、「在這樣一個時代,反抗就是一種行動。基於愛和對自由的信念,反抗訴諸恐懼、壓迫人性的邪惡制度就是民主教育與全人教育的核心價值。我們有命運是因為我們有自由,而自由則意味跨進充滿不確定性與不可預測性的未知領域去冒險。」(〈自由和責任〉)
我不由想起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一無所有》:「……你們伸出的手空無一物,如同我的手一樣。你們一無所有,你們沒有任何財物,你們是自由的,你們所有的就是你們自己,以及你們的付出。……我們除了自己的自由別無他物,我們能給你們的也只有你們自己的自由。我們除了個人互助的單一原則之外,沒有別的法律。……我們是分享者,不是擁有者。我們不富裕,沒有人是富裕的,我們沒有人是有權力的。……你們的雙手必須空無一物才能實現夢想。你們必須獨自走向它,全身赤裸,像小孩降臨人間、走向自己的未來那樣,沒有過去,沒有任何財產,完全依賴他人而活。你不能擁有你沒有付出的東西,你必須付出你自己。……」、「……但是任何規則都是暴政,每個人都有責任不接受任何規則,採取自己的行動,為自己負責。……革命只在每一個人的靈魂中,否則它就不存在。革命是每一個人所有的,否則它就什麼都不是。如果革命被設定任何目的,它就永遠都無法真正開始。……任何不願意像我這樣勇往直前的人都沒有權利阻止我前進。」
是了,吳俞萱正是如此一名奮力前進的人,走過遠方,走過盡頭,去至一無所有,也就擁抱了全部。生活的每一個當下都是消逝,但也都意著全新的起點。恰如荒木飛呂彥《JOJO的奇妙冒險 PART6 STONE OCEAN》普奇神父替身能力最後的進化體「天堂製造」,將時間不斷加速後,也就去到全新的世界。吳俞萱不也在〈積雪未融〉寫著了:「我們必須建立一個新世界,一個可以容納許多世界的世界,可以容納每個世界的世界。」
我想,婚姻與家庭對吳俞萱來說,就算是結界,她也能將圈持續擴大,抑或帶著圈子保持移動,不停頓不終止。她每天活得像全新的人。每天都更接近空無一物。這是多麼艱險的存活方式。而唯獨在一切都沒有的世界,她才能創造一切。
本文發表於《野薑花詩集 季刊》第卅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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