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讀張國立《私人間諜》我首先就難忍地想起羅貝托‧博拉紐(Roberto Bolaño)的《狂野追尋》,裡頭寫著內在寫實主義者的瘋狂實境,以及他們對傳奇女詩人西莎莉亞‧蒂納赫羅的循跡,最終找進了沙漠去,也找到她的平庸,和緊追而至的死亡,那場如夢似幻的追尋,到頭來如博拉紐所寫的,一切以喜劇開始,一切以悲劇或者喜劇的獨白結束。
而《私人間諜》裡的主人翁螞蟻(石曦明)年輕時的祕密行動中,在被跟監的黃教授(代號:水手)家中,目擊一名神祕女子在市內悄然現身,他拍了照片,但卻只得一團模糊光影(鬼照片),於是整個警總單位都得動員起來,卻一無所獲。石曦明也終其一生,都深受這名不存在的女子的影響,最後他有著如此明悟:「水手是我的啟蒙者。至於那個女人,她讓我明白美好事物一定在,要花時間等待,一旦遇到,就遇到,消失,就消失。遇到,享受;消失,懷念,如此罷了。」
追尋是無與倫比的經驗,追尋有時候就是等待,等待那個絕無僅有的奇蹟相遇。
《私人間諜》主要分為三部(時序從民國六十年到七十二年),每一部的敘事聲音有不同,第一部是第三人稱與檔案紀錄,第二部是石曦明的第一人稱敘述,第三部又回到全知觀點,但每一節都換人物在說話,主要是一直不信有女子存在的特務頭子許雅文在追查究竟石曦明意欲何為,是否要為黃教授翻案。此外,尚有民國九十七年(人物們都老了以後)的故事分為三節,插敘於三部間。
三部的主題也有明確座標,第一部是跟監、間諜、政治和家暴故事,第二部是麻將大賽和校園愛情,第三部是滿滿懸疑氛圍。從軍事、歷史、政治、美食、推理到犯罪小說,張國立這位跨類型領域的創作者寫出一本重現白色恐怖時期社會氣氛的傑作,而且知識性、文學性俱足,包含現代文學、詩的引述、化用和見解,如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白鯨記》、厄尼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老人與海》、三島由紀夫《美神》、艾茲拉‧龐德(Ezra Pound)和楊牧(葉珊)的詩作、夏目溯石《吾乃貓也》、佛杭蘇瓦‧楚浮(François Truffaut)電影《四百擊》等,都能適如其分地扣合整個故事。
尤其是《私人間諜》第二部委實將麻將大賽被寫得魔幻無比,像極限破關遊戲或天下第一武道會。我也不免想到楊德昌電影《麻將》,凝視著台北夢的幻滅,不捨難忍地看見城市被資本主義吞滅的全景。張國立也把麻將這件事的知識、技術上綱到鬼神洪荒,驗現所有人都瘋了(而這個瘋也跟書中黃教授之冤罪、掛五星旗之案等等的時代之瘋隱隱干連),荒唐癲狂得無以復加,彷彿一場絕世鬧劇。
螞蟻的所思所想所做所為,一路悲傷地想逃,亦令我浮想聯翩於王小波的王二(《黃金時代》)、張大春的張大春(《城邦暴力團》)、村上春樹的老鼠(《尋羊冒險記》),不只是此一角色窮得像是一則傳奇,更是那獨特的思辨模式與情感深度。
而《私人間諜》除去好看的故事以外,更能讓人索驥,找到象徵,或是更深的隱喻,比如鬼,有女鬼,有活鬼(打麻將打得像是屍骸的螞蟻),還有躲在特務機關的暗鬼,鬼甚至是那個恐怖時代的記憶,愛情是私密的鬼,警總是光明正大的鬼,國家也是鬼,讓人只想逃開、跳出去的巨鬼。如果時間是鬼,我們不過是鬼的影子。
張國立如是唏噓:「『……時間是個賊,專偷記憶和健康。』他一手輕輕撫摸骨灰罐,『健康偷得走,記憶,誰也偷不走,它能停下,不理會時間的流動,任性的停在那兒,不論科學多發達,也拿它沒辦法。』」、「時間沒別的意義,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改變一切,從外貌到內心。沒有警察。別相信過去,過去會改變,隨我們的記憶改變,有時變得扭曲,有時又模糊不清,反正過去了,不再重要。」
這樣直視活在時間之局裡無可奈何裡的灑脫,大概是人所能擁有的自由最大化吧。
發表於《聯合報:聯副•周末書房》|書評|小說20220716。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