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寫
閱讀《交換愛人的肋骨(十週年紀念版)》,第一直覺就想到大概是2021年最轟動的娛樂電影《蜘蛛人:無家日》(Spider-Man: No Way Home),裡面涉及到重啟,而且不是時光逆行、穿越到過去的舊型伎倆,而是透過多重宇宙和對彼得‧帕克記憶的完整消除,再度展開了下一種全新可能的世界,且使得前兩代蜘蛛人的某些缺憾得以彌補重置。
吳俞萱將第一本詩集重版出來,並選入《逃生》、《忘形──聖塔菲駐村碎筆》、《死亡在消逝》部分詩作併合於新版,某種層面來說,不也是挺像是三代蜘蛛人的大合體?
我以為,重啟之必要,不僅僅是要回應讀者的呼喚、期待,而是詩人透過詩集再編選,對自身重設,讓十年前的詩集,演繹全新的風貌。換句話說,《交換愛人的肋骨》十年版也挾帶著吳俞萱個人生命史的更新。
《交換愛人的肋骨》新版更渾然一體,改掉原有的輯名,變為「我是我的萬丈深淵」、「深淵和天空之間,一座梯子浮現」、「向上爬一次,我就掉回深淵一次」、「有人叫出我的名字,驅散了深淵和天空」,四輯名合起來也就是一首完整的短詩,而且都有深淵,搭配書封上像山峰、谷地又像女體陰部的繪圖,我不免想要想到密絲特拉兒(Gabriela Mistral)〈大地的形象〉(收錄於《死亡的十四行詩》):「如今我懂得了萬物的母性情感。向我俯視的大山也是一個母親,午後的雲霧像小孩一般在她的肩膀及膝蓋四周玩耍。/如今我記起了山谷的裂罅。在它深邃的河床小溪唱著歌行去,隱藏在交纏的峭壁和荊棘之中。我就像那道裂罅,感覺這小溪在我體內深處歌唱,……」
或許我可以這麼說,十年前的《交換愛人的肋骨》是少女版,如今的新版則是近中年女性版,從「熔岩的玫瑰」、「沁涼的手背」、「雪花的光焰」等觸覺式的、尖銳且猛爆的感官姿勢,轉換為連綿不絕、如臨深淵的敘事,像是披露了時間的心事,讓一首詩與下一首詩的銜接,更有對話性,從輯一的外部的人事物與己身關係的延展,到輯二的愛情多面向論述,輯三對各類創作者的閱讀與致敬,到最末輯四的存在於生活,彷彿也目擊了詩歌如何作為吳俞萱往生命內裡探鑽的祕密路徑。
與此同時,我也憶起了楊牧〈時光命題〉的名句:「在將盡未盡的地方中斷,靜/這裡是一切的峰頂」,這是非常男性思維的壯闊描繪,吳俞萱卻選擇站在深淵裡,直視女體的裂罅以及大自然的巨縫,那真是教人震顫的深度。而深淵除了具備毀滅與墜落外,更是直指生育滋長的神祕機制,且那亦有著在深淵裡重生的詩意況味。
從所有鍾愛的人事物盡皆是愛人,到自己才是自己的愛人,用眼前此刻的愛,愛著過去的舊自我,吳俞萱以《交換愛人的肋骨》紀念版盡視時間與自我的疊影,從第一首詩〈烏鴉〉的「可是,我笑不出聲/看陽光死了,我就開始掉毛/我不忍心自己活下去/我不喜歡睜開眼/身體長成黑夜」到最後一首〈一千年前〉所寫「一千年前,我醒來/一陣風把我撕成兩片/一片跌在自己的陰影上/另一片跳入草尖的河流/流到一千年後/在深山睡著/整個皮膚湊近黑色的岩石/任鮮黃的苔蘚爬來/覆蓋口鼻//我將含著月光/吐出金色的狗毛」,正可以見證詩人如何從深淵擴展到天空的生長史吧。
發表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22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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