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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眠閱讀淮遠《解散吧叫春貓》在《野薑花詩集 季刊》第四二期.jpg

         沈眠/寫

時代逼迫詩人於暗影裡獨自露出,在禁忌之中,以各種絕倫的手段,黯然詮釋,關乎詩歌、生存與自由的急遽限縮,那些徒呼奈何、無能為力下仍舊祭出的奮力一搏,意圖完成終極的見證。

此所以淮遠寫〈退下吧鼓手──悼念理沃茲〉:「鬼敲人皮鼓的時代/退下吧,鼓手/交出你的鼓棍/一如我們這裡的一些人/準備交出他們最後的筆」、〈寄天水圍某小子〉:「十二歲這年自由兩個字你不能說/十二歲那年自由兩個字我不用說」、〈致殉職者〉:「誰更快/變成厲鬼?」、〈靜一點〉:「當一個人/太用力割/他的咽喉/有一個聲音說:/靜一點。」、〈皮夾〉:「我的指紋十分清白/塵埃和細菌/並不算壞」、〈三月第五個早上〉:「『既然無法殺死他們的詩/那就讓詩人都給殺掉吧。』」、〈五犯離場,不用慌張〉:「『我要蓮蓉。』我問其中一個。/『地獄哪有蓮花?』牠說。」、〈笑話月亮〉:「今夜,社會再次撕裂:/看見月食的人/和看不見月食的人。」、〈捕手已至──重讀七十年代拙文〉:「對,我甚至懷念那時代通緝犯的自由/因為白日捕手已經來到。」、〈判詞〉:「我撐著沒有隱喻的傘子/擋著充滿明喻的太陽。」、〈隱喻〉:「我夢見一個老頭/推銷一本充滿隱喻的書。//那個老頭不是我/我沒有寫過隱喻。」

最後的筆,最後的意志,最後的完整心智,再來就是缺損,就是隱晦,就是傷害與成為厲鬼,就是被殺死的詩,就是迫退離轉向於低微無聲,乃至於全然的隱喻(包含隱喻的必然消失)。

香港詩人淮遠在台發行、由詩生活出版、限量印刷的《解散吧叫春貓》,從詩集第1輯「天堂無霧」收錄各種寄詩、悼念詩便可見端倪,一切都只是剩下了,只能哀悼香港,第一首詩〈天堂無霧──悼戴天〉:「你站在九龍看不見香港/五十三年後我站在香港//看不見香港」,真是開宗明義道盡眼前風景,而今看不見方真確是無可逆的事實吧。

沒有任何霧氣的天堂,所有事物都必須可見、被攤在赤烈的光天化日之下。天堂無霧,不啻於天堂無誤──易言之,清晰無遺、不容許任何誤差偏離的天堂,其實是沒有天堂的地方。接下來,一切都是餘生了,一切都只能悼念了。

我想到舞鶴那本重構霧社事件的經典小說《餘生》寫著:「……我可以接受事件的近因和遠因,同時意識到遠近都牽連到『尊嚴的完整』,但是人生現實,受損受蝕受剝奪了尊嚴的現象一直存在,人必要為受剝奪了的,即使像尊嚴這樣的東西而以身殉嗎,我不贊同,當代也質疑它的正當性,只因為『存有比尊嚴正當』,存有在所有存在之先,只要有一點點生命力不讓自己的生命槁木死灰,在存有中可以看見尊嚴由受損受蝕而重生而晶瑩,……」

淮遠寫〈解散吧,叫春貓〉:「並非百鬼夜行/那是解散了的詩社/暗中吟哦下架的詩集。」我想那是淮遠對香港之春獨特的致敬與同在。縱然在覺醒以後,依舊是無可逆轉的絕望鋪天蓋地壓至。是的,叫春貓無法召喚回春天,終究是要解散的了。唯《解散吧叫春貓》正是那受損受蝕而重生而晶瑩的尊嚴之閃耀,是一名詩人對自由意志的最後維護,亦是他對最後的春天的遙祭。

 

 

發表於《野薑花詩集 季刊》第四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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