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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眠閱讀陳育虹《霞光及其它》在《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230917.png

         沈眠

《霞光及其它》(洪範書店,2022年)是陳育虹的第八本詩集,內分三卷,卷一「海鷗詩學」,寫日常萬物所感,其涵蓋了地景、植物花草、貓與鴿、文學藝術人物、性別討論、戰爭與社會事件等等;卷二「落葉拼圖」獨獨一首同名敘事長詩,以多種技法描繪戰爭之恐怖虛無破碎顛倒;卷三「本事」,主要進行了情愛書寫,有短詩,也有一首長詩〈本事〉,藉重寫《聖經‧創世記》伊甸園、夏娃、蛇等熟知的典故,創造出全新的情慾與女我追索。

不僅僅是主題的多元性,陳育虹始終在每一本詩集裡都保持著多樣性寫法,舉凡短詩(短句)、長詩(長行)、組詩、敘事詩、抒情詩、描述詩等都包含在內,並展現出挑戰詩歌語言技術的慾望,如〈片面──東勢火車站(1959-1991)〉運用了刪除線,將寫出詩句劃掉,如此也就製造了開放性讀法,可以把刪除句視為內容,也可以選擇剔除去讀,猶如片面之詞多角詮釋;〈預言‧耶路撒冷〉則是詩句上下排列如天地對倒,宗教意象濃郁,同時隱含開天闢地的用心;〈法式性別論〉與〈靜物‧敘利亞〉都運用了堆疊排比:「戰爭是陰性╱愛是陽性╱忌妒是陰性╱權力是陽性……仇恨是陰性╱所有的貪婪都是陰性╱╱(但純潔,美╱音樂,文學也都是╱陰性,我說╱真理也是)」、「炸彈是靜物╱內戰過了,城市是靜物╱太陽是靜物╱無主的獵鷹平伸翅膀╱一如靜物,飛過」:〈蛻〉的「我聽到荒野,聽到╱妳和你╱以芒草以十頭╱一次次掙開暴露掙脫╱允許自己脆弱╱以柔嫩以沉著╱聯句愈寫愈長那是╱脆弱的紀錄╱╱我對脆弱,對你們╱又懂得甚麼呢?」既是寫蛇,亦是寫人的形與神之辯。

其中,六百行〈落葉拼圖〉是這部詩集最具雄心壯志、壯闊視野的嘗試,藉由組合多種形式,如散文敘述式的長行句、分行詩、戰爭災難的敘事,甚至是一整夜沒有分段沒有分行、如一氣呵成的塊狀文章,打造出一幅教人難以喘息的悲痛全景:「……回來沒有人記得╱沒有空氣母親喃喃自語╱戰爭從沒停過╱母親的戰爭從沒停過……而破舊的感覺永遠脫不掉╱就算脫掉一層皮╱那些都要塞進牆縫牆的╱裂縫啊請收留我……我快死了最後的記憶是火╱我懷抱記憶我必須懷抱記憶在火中╱必須忘記恐懼進入火╱微細的呼吸逐漸隱沒我追蹤著╱知道那是火╱我最後的一道門╱燃燒燃燒燃燒燃燒……我很髒不要碰我她說╱我沒有衣服幫我穿衣服求求妳╱我幫她穿上一件又一件╱衣服白色的那件白色的她說╱她看起來像一個繭……我累母親說。等待╱到了盡頭╱是遺忘,以及,或者,死╱恐懼是最後一絲╱活著的證明……」。

我不由要想起德國猶太裔詩人奈莉‧沙克絲(Nelly Sachs)扣合神話和現實謀殺現場的詩劇《伊萊──一齣有關以色列苦難的神祕劇》(收錄於《蝴蝶的重量──奈莉‧沙克絲詩選》,寶瓶文化,2022年),磅礡神聖與邪惡殘忍同時並存:「我曾看見一個人咬嚙自己的肉體╱像月亮一樣使自己的一側豐滿╱而讓另一邊世界消瘦──╱我曾看見一個小孩微笑,╱在他被丟進火焰之前──╱而今到哪裡去了?╱上帝啊,都到哪裡去了?」

還有德國小說家荷塔‧慕勒(Herta Müller)以詩意怪誕的文字描敘著德裔羅馬尼亞人在戰後被送進蘇聯勞改營身心俱傷記憶與後續影響的《呼吸鞦韆》(時報出版,2011年):「幸福的最後一種,就是太多了一滴的幸福。它是伴隨著死亡而來的。我記得伊爾瑪‧普菲佛在砂漿坑溺斃時,圖如蒂‧佩立岡倒吸一口氣,嘴巴張得像個大大的零,吐出一個詞:╱太多了一滴的幸福。╱我覺得她很有道理,因為清理屍首時你可以看得到解脫,腦中那個頑固的窩、呼吸裡令人暈眩的鞦韆、胸口那顆跳動狂的泵浦、肚子裡空空如也的等候廳,終於都可以安歇了。╱純粹的腦中幸福並不存在,因為所有的嘴裡,都是飢餓。」

陳育虹的〈落葉拼圖〉一如上述兩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作品,無疑完整體現了人類戰爭的兇殘暴虐與傷痛破碎,展現出詩人大家的氣度,讓詩歌不只是說出自己的心事幽微,也道盡了他人與世界的無盡悲痛。

唯我更偏愛另一首長詩〈本事〉:「我感覺餓╱也不是餓╱是牽動,彷彿╱一個豐滿的宇宙等待我╱一顆瑰麗的心╱握在手中╱讓我更完整……我的魂魄不夠寬闊╱不足以護持我那必須以血肉╱藏之裹之,未及成形╱多麼軟弱的心啊我該如何╱詮釋你──╱你讓我開始想像╱讓我看見荒野……第一次看見自己╱看見一個世界赤裸裸╱吃下果子那一刻╱我長出了全新的身體╱發現自己更縮小了,卻擴大了……這是我的宇宙:╱非善╱非惡╱生命與反生命力╱拮抗著並行╱╱不馴服於肋骨╱或泥沙╱在不完美中想像,創造╱一時的完美╱我,我們,注定是少數╱注定必須一再重寫╱自己,重寫那看不到結局的╱未來的歷史……未來╱如此╱逼視我」。

從宗教形象的描繪到女體情慾探討,邁進了女性自覺主體以及人的本質之綿密複雜觀測,〈本事〉委實非同凡響,也正正定義了《霞光及其它》的寬闊深邃,不止是凝望著斑斕絢爛,更是將那些無以名之的黑暗指了出來。唐諾在《求劍:年紀‧閱讀‧書寫》(印刻,2022年)如此道:「詩的完成通常不是一個故事,而是一幅畫。╱詩於是能以最小空間、最省約的文字,講最多東西,以及吳爾夫說的,講最巨大的東西。」我想,確實如此,《霞光及其它》之所以動人,即在於完成一幅幅的畫,詩集也就儼然一場人性畫展,容納著最多簡單而巨大的情感與思維。

 

 

發表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23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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