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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零八。



偷了一段時光。



先到忠孝、復興的西雅圖Brista點了兩杯咖啡,刷了一杯價──整個消費系統就是歧視單身,或者逼迫分享,非得兩人同行一人免費──沒關係,默把自己一個當兩個用。



翻動CK紙提袋,裡頭有Lawrence Block《殺人排行榜》、麥田出版號稱由跟寫《梅崗城故事》的Harper Lee一樣神秘低調的J.D. Salinger那兒獲得親自授權的《麥田捕手》新譯本(不曉得新翻譯是否更原味飽滿?而且還是「addiction靡/小說」系列標號「∞」的一本,指標意味之大,不難想見)、Tony Hillerman快掃完的《說話的神》。讀Block。看凱勒毫無障礙地執行暗殺事業,正確而且迅速,工作就是工作的同時,卻也在911事件後自願去舀湯備餐給紐約的救災人員………



同集郵狂凱勒穿梭在各行各業間,將道德問題擱在工作以外(大部分稱得上或稱不上事業的,又誰不是如何?)一陣以後,離開,騎上機車,沿著忠孝東路,轉松仁,到Vieshow。很快。天氣不涼,但至少不熱了。付了二十元,停好車。默施施然然地走著,彷彿一隻孤獨的風飄行在森林裡,或者一滴寂寞的雨滴穿了烏黑天際。



拿票卷換了一點半的場。時間抓得真準。正好可入場。



〈色,戒〉收錄在張愛玲的《惘然記》(不過當然皇冠出版立即推出了所謂紀念版《色戒》,非常好的商人,動作快狠準,真是恭喜發財,當然紅包拿不來,當然)。



先從電影名看起,一條直線切開色與戒,換言之,色還有戒,是兩個主題單位,那條線默傾向於視之為牆,牆外的色想要闖進牆內的戒,一把女色的刀,刺穿了牆,刺入戒備森嚴的界線裡;同樣的,這條牆也是條逆轉之線,默想,牆內跟牆外的兩種單位,隨時都會互調,而這也包括「電影」這條界線的內外,觀眾走入了電影,電影裡的人活進了觀眾的心,那是互文性的高度展現。這條線,《色│戒》的這條線,這道牆,畫得精絕卓越,多麼的。



故事是這樣的:一群話劇社的大學生為了落實愛國心,扮演起社會商販人士麥先生、麥太太,企圖暗殺一名漢奸易先生,甚至女主人翁不惜刻意逼迫自己和同學發生性經驗,而他們也一同殺了人,但卻因易先生遷回上海,而全然潰敗。但這一場華麗而注定悲慘的愛國夢,還沒完………



電影的第一幕,是狗的臉(指涉漢奸走狗的意象那是不消說了),警戒狀態中的狗,精悍而冷。光是這個開頭,默就樂翻了,多麼精確地把握到「戒」的形象化啊…而之後當情節發展到屋內,鏡頭攝入了另一頭白色犬隻,則顯得可愛而溫馴,這也暗指登堂入室的色。不僅僅如此,李安下一步驟,是拍攝戒備中的屋邸,透過猶如小步伐快速移動的鏡頭調度,增加了神經質似的緊張張力,並且也具備了陰謀感,好像總有個什麼計較在每個影像背後,連易先生與副手往車裡移動的戲,也是緊張兮兮的快捷;但隨著王佳芝日後真的闖入了易先生心底後,鏡頭移動速度也逐漸變得緩了,帶點悠然氛圍的;李安的纖巧可見一斑。再來則是屋裡的麻將戲,女人與女人之間眼神的閃動與窺探(還有話語裡的機鋒),那麻將桌排好的四條牆,簡直像是一座圍城,每個人都在計算著、籌謀著,談笑時也仍舊戒備之嚴的,簡直跟戰場沒兩樣,防衛與進攻,李安在這裡的鏡頭調度也是快而繁瑣,各種細節式的捕捉女人眉角間的神韻;到易先生唯一加入的那場麻將戲裡,王與易則是透過餵牌,暗通款曲,那仗打來竟是甜蜜絮語了。當鏡頭拉到屋外,王佳芝往咖啡館移動時,大量繁瑣的鏡頭湧現,並且背景總是有人的,每一個看來都很可疑,王的眼神也警訊頻傳,一堆隱密而似欲爆裂的訊號傳導著;打完預告行動開始的電話以後,王等待易的到來,那抹香水的模樣,終於是放鬆的,終於是女性的柔軟本身的,而非扮演著的那份時時講究的媚,眉、頸、手腕,李安以幽緩的鏡頭語言營造(那可真將張愛玲小說裡淡淡四行不到的動作給活色生香了起來),湯唯纖纖的動作裡,有一份憂憐。………這種對色與戒兩個單位的構造力,從對立到共生,李安拿捏得極好,並且總是不乏所見的,在之後的影像裡。



跟著可以說說的,一如《紅樓夢》的賈與甄兩家的對照,在這個文本裡,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沒什麼表情卻認為自己比王佳芝更懂得當娼妓的易先生,這個易,是易容的易,是換了一張臉的,嚴肅、緊張、喜怒不形於色的臉,還有被恐懼壓垮了的迅速移動的身影(可沒漏看了當王叫他快走時,易撲進了車裡驚惶奮力的逃);而王佳芝的麥太太呢,與賣同音,賣掉了身體,到最後連自己的愛情、靈魂,還有生死(連同那些大學同學),也都一併賣掉了,而這全是她自個兒願意的;當王放棄了刺殺易時,鏡頭的每一分移動,甚至在鏡子的倒影裡,都有一份欲張的暴力,準備吞噬她,但王卻在封街之時,在人力車上,看著、聽著周遭人群,微笑了,那微笑,是那麼放的,那麼自在的,那麼看開的,那麼願意的,那麼王佳芝學生清純模樣的笑,街道也不再緊繃欲裂,變得美好了,默被那份微笑,深深地釘牢了,在無聲之中搖晃著,一如Robert DeNiro在《四海兄弟/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的最後一幕那神秘迷亂而深邃的簡直是史上最無解的謎一樣微笑般的,震撼。



讓色進入,讓色進去重重戒備的心裡,這不單單指王佳芝突圍到易先生心底,甚至也是王佳芝本身的,她開放了自己,讓同學梁潤生與她性交,也如她自語的必須像個奴隸一樣讓易先生鑽入她的身體還有一路鑽到了她的靈魂(她這時說的一句易先生懂得戲假情真,戲演完了,該收拾的還是要收拾,也注定了她的必然之死),她在決定用性當作她的武器時(這也是後來她為何會憂慮易先生行蹤神秘的背後是否有了別的女人),也開放了性色的入駐,當王與梁在懵懂而硬是疼痛的性初夜後,第二場戲,王在上方,一副蠻幹的模樣,像是逼迫自己盡快熟悉,而梁說的「這一次身體比較有反應」,卻只在王發狠而不想討論的話語裡,終結掉,於是,性就是性;並且可以注意的是這兩場裡,王都蒙著被子,沒有赤裸,換言之,這裡的情色,僅止於單純的性交,未涉及到心的層次。



那麼,來談談,眾所矚目的三場性戲(以默而言,這三場戲明顯顯是某種內心轉折的變化,但好像搞到有人只為了這三場而看,這著實讓默納悶,也實在浪費了李安鋪在這三場戲裡的意圖;戀人自己之間的做愛不更值得追索回味,而且還能是回家就來上甜蜜蜜活生生濕淋淋的做愛進行式,那多好,約莫人總是有窺視欲的吧,默想)。第一次,王還要脫絲襪般的賣弄風情時,卻被易一把推倒,撕爛了衣物,箝制與及扭打,近乎強暴的鞭打,背後體位的硬上(當然這手法在《斷背山/The Broken Mountain》男男戀已見識過那壓抑後的釋放之強之猛),當然也有默個人非常厭惡又冷又硬的事後煙,易必須是主導者,而那些虐打的動作是整部戲唯一確實可見這個角色的暴力行為;這一場是凌虐的性戲。第二回,在王的我恨你裡的曖昧之中,一反兩人第一場的衣物皆在,這裡全都褪光了,而王試圖主動地摟抱易,易仍舊緊緊壓制住王的頭部,控制權仍舊在易這一方,但最後射精時,王以嬰兒般的姿態綣在易的懷裡,愛情新生的指涉捉得真巧;這一場是激烈的性戲。第三場,兩人之間多了幾份慢,慢慢的溫柔,摟抱以及親吻,但仍然用力,好像迫不急待地要把彼此搾成一體,而最後王在易的上方,主宰者的易位,並且易被王以被子蒙住了眼卻還笑著,在射精時還保有某種打心底完全釋放的舒適感,而不再是野獸般的性,是更身體裡的對流,是愛已然濃郁了的性;這一場是做愛的性戲。這三場性的翻覆,好像可以套句張愛玲在小說裡的引的「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這默可也不大能百分百認可(張愛玲也不怎麼這樣想,不過所謂俗諺通常就是會簡潔明斷地截下一個面來阻絕其他可能性),默個人比較傾向於透過身體的肉與肉毫無遮蔽的那種極端司密的開放,導致兩人的靈在不知不覺間激盪出了火花;愛開始了,就是開始了,無論是從寂寞開始或者從身體開始,都是開始,怎麼開始的又有什麼所謂?第三場時,王與易的做愛畫面,有著一把槍掛著──王的眼神也注視到了,但他們一直做著,肉與肉的,到靈與靈的──李安那對這場愛的暴力隱喻,明擺擺地說著王與易透過透過性馴服了彼此,但暴力沒有,暴力是不能馴服的,那真是沒的說的棒。



是的,暴力,暴力是本片處處可感到,那是氣氛般的存在。所有的戒慎恐懼都只是暴力的側寫。這裡的暴力是國家的,凌駕在個人之上的,那是一個時代公認的暴力,是你沒得選擇選了邊站就要付諸實現的暴力。本片真正見血的暴力只在那些話劇社人員屠殺老鄉時發生,連王佳芝與易先生的第一場性戲,那凌虐,也不過就是暴力的陰影化而已,李安並沒有拍攝易審問人的模樣,但從那緊繃的面容以及凶猛的身影,可見得易虐殺敵人絕不會手軟。路一旦踏上了,就回不了頭了。無論是王佳芝或者易先生,甚至是老吳都是。當鄺裕民等人殺害易的香港保鏢時,為了愛國,為了守護扮演麥家人的秘密,帶著驚惶與淚,但仍舊毫不遲疑地痛下殺手了,那一刀又一刀的刺,還換人換手像是血盟般的刺,最後鄺扭斷不瞑目者的頸子,暴力的醜陋昭然若揭,無論你是否正義。於是,王在暗夜中狂奔離去。於是他們這群大學生的青澀、青春也全都逝去了,只能繼續往殘酷人生挺進。人必須選立場站,還真是不管在哪裡在幾時都是一樣的事啊…而,為了正義殺人跟為了邪惡殺人,哪一種比較爽快,或者比較無奈呢,究竟?



三場性戲,位置的變換,宣告了從性交到做愛的轉折,也可見得易先生對王的開放以及不設防。而在這個部分,默認為是本片的第三重扮演,是梁朝偉還有湯唯,當然還有李安的,是他們的私密性的開放,我們變成了色的那一方,進入了他們的戒(第一重是話劇社,第二重是扮演麥先生一家)。也將先前王那個傻傻的犧牲,因易先生遷回上海而顯得徒勞的性交,自願的犧牲獲得了翻轉。但那犧牲在大時代之下,似乎那麼微不足道,因為當香港刺殺告一段落後,導演帶我們看到面容慘澹、枯槁的王,在大排長龍的領取白米,經過遍地屍體而習以為常,想完成學業而只能學習日文,看電影娛樂都還要插播日本人的亞細亞思想,………那些全都是空洞,沒有了目標的空洞(這也可對比片子初開始的民眾的樣子,從開戰的活力奔放到被打了三年沒完的戰爭折磨得每個表情只剩下絕望),反倒在香港以及之後刺殺行動的延續時,才顯得明媚動人。這種時代的全面環境的暴力,真是可怕。那一朵佳人活氣生生的靈芝就在時代的傾軋下,帶著她的清透微笑,跨越了恐懼,跨越了扮演,走向死亡。當處死畫面後,電影播放話劇社演員要她上來的那一刻開始,她的人生戲就已經回不了頭。



除了暴力,恐懼也一直是這部片子隱藏的因子。恐懼帶來了強烈的防備(甚或是暴力化,如片中說的「鬼子殺人如麻,其實怕得很」),同樣的也讓人更需索愛。於是在那些醉生夢死毫無活力的日本人店裡,易先生聽著王的歌唱,淚流了,他一直扮演那個無情的戒的角色,產生鬆動,鑽石戒指的出現亦然(也指涉色,物質上的色)的後頭給得是份真心,是份信任,如身體上的色,將戒心去除後,就是份難得的幽微的愛,即使悲慘。



有些事情一旦開始了,不到死亡,是不會完了的。這是現世的殘酷,但李安在這些殘酷裡拍出了一種溫柔的調性,特別是王最後的微笑,還有臨死前的淡靜,以及易孤坐在王的床上,離開後,那投在那床被上的頭顱的影子,像是不會斷止的思念,及愛。但即使如此,易還是會下手的,因為那是他的扮演,那是他的戲。默立即聯想到的當然是Coppola《教父/The Godfather》兩代教父下令處決親人好友殘酷樣前後的某種「軟」。情再怎麼真,戲就是要硬著頭皮演下去,是什麼角色,就要做好那個角色該做的,那是人生之戲,冷酷而現實。而情報工作尤其是這之中最硬的一種,如重慶那邊陣營的老吳說的,「忠誠」、「就算易先生殺了他的老婆跟女兒,我還是能跟他隔著一張桌子吃飯」,硬得連帶你的喜怒跟靈魂都要埋灰的扮演。本片裡的王與易都有其各自扮演的模樣,而在那模樣之下,卻是對逐步像對方靠近的戀人依偎。王下戲了,從易的人生,但卻不會在易的心底下戲,那場纏綿會一直一直延續下去。王在自己的人生下戲了,即使面對最後一幕的暗影重重山谷,變得再也無所恐懼,再也無須任何扮演了。戲到了深處,是天上的雲,還是人間的雨,又有什麼差別?



梁朝偉在《暗花》、《傷城》等片後,再度詮釋陰狠壓抑的角色,生動而冷冽,而這一次更進一步把恐懼深刻地透過沒有任何表情的眼神與動作展現出來。當下令處決王之後,那獨坐時形容的槁灰,在黑暗之中,被大量陰影包裹的模樣,那深情眼神的痛苦與碎裂,就要裂到了默的心底。湯唯的眼角有殺氣,臉形剛烈,笑起來時,抿著的嘴如一道清風,拂平了猛厲樣;麥太太跟王佳芝的兩種扮相,一強一柔,兩張臉,兩種人生;而就如同《天邊一朵雲》陳湘琪驚嘆夜櫻李子在鏡頭前所展現的自在而開放的純肉性表演,湯唯在這裡也達到了。王力宏演話劇時,那粉墨登場,之奶油的粧,就定位了他在這部片的樣子,也像是對王那個最虛弱無力的強吻,整整延遲了三年才到,同時還不得不卑微地拾起易先生交代的信。陳沖呢,不動如山的老練,不見什麼心理面的轉折,但她是牢固的一角,穩穩地壓實了影片的基準面。那副官好像是廣告裡的唐先生,挺切實的演出。



而李安啊李安,靦靦的外像底下,有著電影的高度熱情與藝術家的偏執與靈魂。他將張愛玲這短短的小說,予以擴充編織(老班底王蕙玲的編劇也功不可沒吧),例如那場鄺一群殺人的血腥戲就加得極好,王的犧牲是色,他們那一群人當然也沒道理置身事外,他們的犧牲是:殺人。默真想看看他拍黑幫或戰爭電影的模樣,不曉得他會如何型塑這個遲早有一天會找上門的母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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