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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會有一隻眼,

       陌生的一隻眼,挨著

       我們的眼睛:

       在石頭眼皮下面。

 

       來,鑿通你們的地道!

 

       會有一根睫毛,

       彎進岩石內部,

       不哭者給它包上鋼鐵,

       是最棒的紡錘。

 

       它當著你們的面做活,

       彷彿有石頭就有兄弟。

              ──保羅․策蘭/Paul Celan,〈信心〉

 

  在金馬影展看了《巴西/Brazil》(詳見《食影人:第Ⅱ吞食》之〈輕輕,輕的,最輕盈的從來恐怖──看《巴西》〉)以後,對泰瑞吉蘭/Terry Gilliam駕馭大型奇幻格局電影的魅力很是折服。

 

  然後,今年又有了《帕納大師的魔幻冒險/The Imaginarium of Doctor Parnassus》,主要是帕納大師和魔鬼的競賽,這競賽蔓延了一千年之久,而且根本上是魔鬼在找樂子,他不介意失敗,也不在乎獲得的獎品,毋寧說他所殷切投入的只在將帕納誘惑到賭局中(他喜歡賭徒,而賭徒的最大特質是:從來相信勝利會被捉在手中),換言之,這麼說吧,與魔鬼簽訂合同的此一事實,亦即魔鬼的樂趣之所在,同樣也是他已擄獲勝利的瞬間。

 

  於是魔鬼在第一場賭賽中,讓帕納率先收集到十二門徒,因而擁有了長生不死的身體,這此後呢,魔鬼便有了一解悶、誘騙和嘲弄的永恆對象,而帕納呢,卻是如何都不能輸,他的每一次失敗都會造成巨大的傷害和痛楚,他渴求著持續地擁有,無論是被信仰或者愛情、親情或者其他更多,都是帕納想要保有的事物,然而,這個有啊,相對於魔鬼的無啊,卻顯得敗破多多,嬴弱不堪,並且造成持續性的,沒有盡頭的,墜落。

 

  這樣的競賽,魔鬼從來不會輸,由於他並沒有什麼好失落的(他本身就是失落的,空無的)。這實在不太對頭。但是瞧瞧靈妙如帕納大師(他能夠把穿過鏡子的人帶入他的龐大心靈世界並幻化出進入者內在最需索的鏡像),一次又一次,深陷於賭約,而終於不可自拔,愈活愈是頹廢,徒勞和絕望:為了得到戀人,他不惜立誓以他的孩子作為交換;之後又為了把他的女兒(莉莉․寇兒/Lily Cole飾演,很像芭比娃娃的實人化)留在身邊,與魔鬼互比看誰能先收集到五條靈魂,而猜猜怎麼著,那第五條就是他的女兒;最後呢,為了把女兒要回來,他不惜應了魔鬼的意願(魔鬼想要戲弄他的詐騙者的靈魂,這是他唯一顯露弱點的時刻嗎?),與詐騙者玩了一次爾虞我詐的上吊遊戲(在喉嚨中置入銅笛以逃離索刑),終於成功讓詐騙者誤吞了假銅笛而斷頸死去──帕納的勝利居然也得透過騙術達成嗎?

 

  很難不想到對自己充滿信心、和梅菲斯特訂立合約的浮士德,還有同樣對浮士德充滿信心乃任由梅菲斯特下凡誘惑浮士德的上帝老頭。浮士德這麼說了:「如果我安靜下來,遊手好閒,虛度時光,那就讓我馬上完蛋!如果你能諂媚我,誑騙我,使我自得其樂,如果你能用享樂把我哄弄──那就算我的末日來臨!我爭這個輸贏!」(歌德/Johnann Wolfgang von Goethe,《浮士德/Faust》,綠原譯,貓頭鷹出版)

 

  但是,仔細想想,必須一直保持積極、進取的心,怎麼說都是直接把荊棘套在腳上行走一般的艱苦行徑,這可不是一般的苦行,而是永恆的,漫長的,不許稍稍鬆懈的,終極道路。墮落終究是輕鬆的,而神聖的道路總是艱難。譬如《帕納大師的魔幻冒險》一開始便以一酒鬼的兩種選擇將天堂、地獄以具象的樣子表現出來:一邊是神聖的大山的階梯,榮耀與光在那裡等著酒鬼在辛苦過後獲得救贖,而另一邊卻是酒吧,輕鬆的,甜美的蠱惑,就在那兒,細細地招搖著,結果呢,一如大多數你我可能會做(或說:必然?)的選擇(走向簡易、便利以避免痛苦的道路),結果他還是進了酒吧,立即被轟炸粉碎,即使他方才信誓旦旦的說:必然要戒酒的了。

 

  這個啊,甭說別的,就是電影本身亦然。大部分人寧可採取被娛樂,完全放鬆而不思考的姿態,以迴避痛苦、哀傷與暴力種種的事實(好像它們真能因為偽裝自己看不見就消失了似的),不樂意學習、認識和挖掘電影文本的別的可能性,只想看見原來就熟知的世界的樣貌,躲在安全範圍裡,假裝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了,假裝自己已然真正的認識了世界,或者堂堂皇以鴕鳥的口吻說:幹嘛這樣辛苦,讓世界包裹在一層靈光裡,豈不美哉又輕快?

 

  是的,不要再選擇了,停下吧,這彷彿標示著自由意志的現代性權利在淪落與畢竟要灰飛了。希斯萊傑/Heath Ledger三次到夢中換了三張臉孔:強尼戴普/Johnny Depp、裘德洛/Jude Law、柯林法洛/Colin Farrell的這個怪異現象,是否正寓意著你我都即將變得相像,都變成裝戴同一張臉的人種,並且如說下豪語「奉陪到底!如果我對某個瞬間說:逗留一下吧,你是那樣美!那麼你可以把我銬起來,我心甘情願走向毀滅!那麼,就讓喪鐘敲響,讓你解除職務,讓時鐘停止,指針下垂,讓我的時辰就此完結!」而在幾度失敗後,以為提防將築成,不世功業將完成,於是停止步伐的浮士德一般?

 

  終於還是停止了下來,終於還是渴望:逗留一下吧,你是那樣美!

 

  浮士德失敗了,他終於渴求停止,而非保有那不斷前進之心。應許梅菲斯特下凡去誘惑浮士德的上帝,顯然也失敗了。再看看帕納大師,一個擁有幻化萬事萬物做為他人鏡像的神秘老頭,也同樣的失敗。那麼,勝利的永遠都是魔鬼?

 

  因為上帝是在那一邊或上方你我渴求而不可及的,是你我創造出來的美麗?

 

  而魔鬼卻是本來就與你我同在這一邊的嗎?

 

  那麼,上帝是必然失敗的吧…

 

  那麼,真正的恐怖是:永遠不會結束。

 

  這包含和魔鬼共舞的誘惑和賭局。

  這麼一看,保羅․策蘭揭示、承接痛苦與事物真相的信心,則美好而遙遠了。

 

 

──99/2/07,晚間,《帕納大師的魔幻冒險》,日新威秀影城。與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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